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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黛女医馆兼营推拿按摩、美容养颜,既有公用的大厅,夫人小姐们可以一边治疗一边说说笑笑,也有设三五张病床的房间,几位闺蜜脸上敷着面膜,放松下来说点私房话儿,还有更加私密的单间,如果病患有什么不欲为外人知晓的隐疾,那就最好选择这种病房。
庚字号房就是一处单间,赵氏被两名护工延请入内,女医馆的规矩,各女客自己的丫环仆人不许入内,里面全是医馆聘请的女医师女护工。
赵氏坐在房间里,起初还听见隔壁己字号和辛字号房内,传来不甚清晰的谈笑声,等到后头连这声音也渐渐没有了,想是隔壁的女客和医士都已离开。
两名护士在旁边不住的端茶递水赔小心,两张脸儿都笑烂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服侍自己,赵氏心下未免焦躁起来,拿腔拿调的发落两名护士:“本夫人也是熟客了,你们医馆怎地这等慢客?女医仙虽然忙着,断不至于此,一定是你们这些贱婢故意给本夫人难看!哼,也是女医仙太过慈悲,换做本夫人府上,一顿好打,叫你们个个晓得厉害!”
外面传来蹬蹬的脚步声,传来爽朗大气的女子声音:“是谁惹赵姨娘生气啦?一个个都不懂事,不被别人骂两句,你们还以为世上都是本小姐这号的野丫头,凭你们随便糊弄呢?”
明制,一二品命妇称夫人,三品以下称淑人、恭人等等,不过官宦门第的正室,私下都可以叫做夫人了。赵氏却只是个侍妾,只好叫作姨娘。她敢在家自称夫人。怕不被申时行的正室夫人活活打死!也就是到了外面,借着当朝次辅的威势,她才提了把夫人的虚火。偏偏来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姨娘”两个字,真把赵氏气得三昧火直冲顶门心。
“哪个……诶呀。原来、原来是,”赵氏忙不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手足无措。
来人头戴飞凤串珠抹额,身穿大红色杭绸描金百蝠箭袖,金丝镶玉带把小蛮腰杀得紧紧的,身量高挑双腿修长,一双杏核眼神采飞扬,正是当年南京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如今秦林家的徐氏夫人徐辛夷!
赵氏脸上表情变化极快。她这种靠在自家老爷面前邀宠才得势的侍妾,恰恰最敬畏皇亲国戚勋贵世家,只稍微顿了顿。立马就满脸堆笑。一个万福道下去:“婢子赵氏见过徐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好嘛。刚才自称夫人,徐辛夷叫她姨娘,轮到自称竟改作婢子了,这掉价也未免太快了些,话说那赵氏也可怜,连姐妹之称都不敢自居!
充作护士的女兵乙和女兵丙两个,捂着肚子偷笑不已,心说大小姐再不来,咱们怕不被她骂个狗血淋头!却见女兵甲在门外虎着脸瞪着她俩,这才强忍住没笑出声。
徐辛夷生受了赵氏一记万福,只稍稍点点头,顺手把马鞭交给跟来的女兵甲,三女会意,出去把住门口和隔壁房间,拦住闲杂人等。
“刚才去校场走了两回马,却叫赵姨娘多等了一会,”徐辛夷说着,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椅子上,又笑着招招手:“姨娘请坐,正有事要和你商量。”
赵姨娘只敢坐了半拉屁股,讪笑道:“夫人出身何等尊贵,婢子是什么人,敢劳夫人垂顾?但有什么吩咐,婢子照办就是了。”
她这几句应对得体,不愧在申时行府上服侍之余,也跟着喝了几瓶墨水的。
徐辛夷咧嘴一笑,满不在乎的道:“也不算什么大事,有封紧要的书信给你家申阁老罢了,托别人带去,恐怕中途走漏了风声,只好劳你送送信。”
赵姨娘心头咯噔一下,自家事情自家清楚,到这医馆来治治病美美容,已是老爷容忍的极限了,交通内外、传递机密,这可不是她敢做的事情!更何况老爷最近好像刻意和昔日的江陵党一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平时有意无意听他透出的意思,似乎自己家里也被张四维和东厂安插了眼线……
赵姨娘挤出副苦巴巴的笑容,极其为难的道:“不瞒夫人,婢子外面虽然声光不错,其实也就是个奴婢身份,和夫人比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哪里能帮到夫人?我家老爷那里,恐怕……”
徐辛夷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必为难,这封信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与申阁老独处一室时交给他。我打听过了,你是申府最得宠的,申阁老每天都会到你房中。”
说罢,徐辛夷就坏笑起来,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赵氏被顶得无话可说,想要拒绝又不敢,答应下来又为难。
徐辛夷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会票,啪的一声摔在桌上:“这里五千两银子,送你喝茶罢!至于申阁老那边,再和你说句实话,送了这封信之后,你只有更得宠的!”
赵氏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把牙一咬,心道老爷就算十分怪罪,我使出撒娇撒痴的手段来,终不至被活活打死吧?万一老爷生气生到十二分,我就推到徐辛夷头上,说是她逼着送信的,反正全京师都知道徐大小姐是个出了名的女魔头!
“夫人吩咐,婢子无有不从,不敢讨夫人的赏,”赵氏假意将会票推了推,眼睛里却冒出火来。
徐辛夷笑了:“赏你的,只管拿去,本大小姐话放在这里,恐怕将来申阁老赏你的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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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医馆后院通往前堂的门牢牢锁住,甲乙丙三女兵来回巡视,凡是医馆女客走近些,便说后院正在清理杂物,客客气气的请她离开。
后院外头的巷子里,几名闲汉用铜钱在地下关扑耍子,草帽遮住脸,唯有精悍的目光偶尔一闪,如果是认得他们的熟人,肯定会大吃一惊:这群闲汉里头,竟有实任锦衣百户官职的刁世贵、华得官!
不远处的茶馆二楼,蜡黄面孔的白胡子老头正吸溜吸溜的喝着热茶,端着茶杯的手筋骨格外劲节,指甲锐似钢刀,鹰隼般的双目杀气隐现,如果把胡须变成黑色,不再贴着腮边而是像钢针般四散炸开,脸不那么蜡黄,皱纹再减少一些,就会有很多人惊得咬住舌头:此人正是东厂理刑百户霍重楼!
后院之中,只有一个人,徐渭徐文长青衫布鞋盘腿而坐,落拓狂放之态不减,身前置一矮几,摆着壶绍兴黄酒,一叠花生米,一叠豆腐干,简简单单的自斟自饮。
来了!赵姨娘所乘香藤小轿从大街上远远行来,拐入了小巷,霍重楼、刁世贵、华得官等人全都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直到那小轿进了后院,又小心防备有人跟踪。
轿子一直抬进了后院,却没人下来,扶轿的丫环和四名青衣小帽的轿夫一言不发,走出去关上院门。
徐文长看也不看那轿子一下,只管将黄酒倒入口中,长笑赋诗:“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总令摘向韩娘袖,不作人间脑麝风。”
“莫讶春光不属侬,一香已足压千红……”轿中人喃喃品味着这句诗,毅然将轿帘一掀,自己走了出来。
并非昨日那位赵姨娘,而是当朝次辅,少傅、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
徐文长拈着灰不灰黄不黄的胡须微微一笑,安排香饵钓金鳖,果然一封信钓来了申时行。本来嘛,别的办法也能联络上,但此时此地,咱就是要端端架子,申时行崖岸自高,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收到信也不肯来,那就只好万事皆休,咱再想别的法子,可只要他来了,那接下来就好说好说……
申时行走下轿来,饶是他宰相肚量、状元城府,此时此刻也有些激动难平,因为方才徐文长所吟的诗句,诗面是吟兰花,却堪堪触到了他的心坎上:
内阁首辅这个文臣顶峰、权倾朝野的位置,自嘉靖年间,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一个个权臣你方唱罢我登场,后来下场各自不同,在台上时那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连张四维这等无耻鼠辈,也靠反戈一击做到了首辅之位,可无论张居正还是张四维,谁都把我申某人当作俯首帖耳之辈,殊不知,申某也是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的状元及第,什么时候轮到我春光灿烂,轮到我一香压千红?
“申阁老大驾光临,山野村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徐文长站起来作揖行礼,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申时行是老好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官场上的老好人往往意味着老滑头,甚至墙头草、没原则,正是认清了申时行软弱动摇的一面,所以张四维才在缺乏人手支撑的情况下,将他留在内阁之中充任次辅,协助自己办事,认为他绝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可是,只要置身官场,谁不想尽力登高?明面上个个都说“高处不胜寒”,其实人人想的都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在和张四维相斗时,曾省吾、张学颜等辈毅然去职,潘季驯直言进谏,都遭到了贬谪,只有申时行“勉为其难”的留下来,徐文长便认准此人权力欲其实颇强,而且在他心目中,权欲还盖过了原则!这点却被张四维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如今便成为秦林与张四维相斗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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