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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礼源这次见谭顺,可远没有昨天见冯友德那么容易。据监区长说,谭顺因为在狱中与狱友斗殴,正在被关禁闭,方礼源一再表示案情紧急,必须要今天见到谭顺,这才换来监区长的点头同意。而当他看到谭顺的那一刻,方礼源的心猛地一沉——眼前的谭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因为眼皮浮肿甚至有些睁不太开。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右手手肘部分红肿得厉害。带他过来的管教看到方礼源惊讶的神情,讪笑一声解释道:“被犯人打的,这小子不知道怎么招惹到了监区那几个刺头,前两天跟他们打起来了。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人就已经这样了。”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不屑的嗤笑,“没那本事还非得逞那个能。”
方礼源配合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谭顺笨拙地坐下,而后看了看一旁的管教:“那我就开始了?”
管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礼源是在下逐客令,于是点点头:“行,你问吧。我先出去了。”而后他便离开了房间。
屋门关上,屋里只剩下方礼源和谭顺两个人。
方礼源看着谭顺,一时没有说话。谭顺低着头坐在那里,既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对面。
“谭顺,我是市公安局的方警官,你还记得我吧?”
谭顺脑袋微微点了点,依旧没有抬头。
“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是干什么吗?”
摇头。
“冯友德向我们举报了你。”
听到这句话,谭顺第一次抬起头来,青肿的眼睛中露出一丝意外。
“他说他当初曾经委托你存过几笔钱,可是你却背着他偷偷自己存起来了,现在还想独吞。”方礼源边说边观察谭顺的表情,“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谭顺嘴角微微挑了挑,似乎是在自嘲,但是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再次低下头去,摇了摇头。
谭顺的反应并不出乎方礼源的预料,方礼源继续平静地开口:“谭顺,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摇头。
“刚才你的管教说你在监区内总和人打架斗殴,是么?”
谭顺的身子微微一僵。
“你跟狱友打架,管教们没有出面制止么?”
……
“你的管教对你怎么样?”
……
看到谭顺这反应,方礼源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虽然当初他抓捕谭顺时这小伙子也是一副安分少言的样子,但绝不是现在像这样了无生气。看来冯友德说得很可能是真的,谭顺恐怕真的在监狱遭受了虐待。
昨天,冯友德以“有案情要交代”的理由将方礼源叫到了监狱。等方礼源一和冯友德说上话,他就发觉,事情似乎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冯友德从说话的语气到所讲的内容都假得厉害,方礼源几乎不用去调查就可以确定他那些所谓的“举报”都是假的;而除去这些虚假的内容之外,冯友德就只提到了一个人——谭顺。方礼源还记得这个人,当初割肾的案子中,谭顺被单丽茹利用,成为她犯罪的帮凶。谭顺对单丽茹感情颇深,在警方审讯过程中始终不肯出卖单丽茹。之后谭顺被判有期徒刑十年,与冯友德被关进了同一所监狱……方礼源一开始还不太明白冯友德突然提到谭顺是什么意思,然而当他看到冯友德借握手的机会偷偷塞给他的纸条时,他才了解其中因由——谭顺因为割肾一案而遭到狱警的虐待,因为负责监管他的管教王金麒和许长友,都是割肾中被害人栾海峰的同事兼好友。冯友德在字条中说,王、许二人默许其他犯人挑衅并欺压谭顺,而自己却装作视而不见;一旦谭顺反抗,他们便会将错处栽到谭顺头上,然后对他进行进一步的处罚。谭顺入狱四个多月以来,已经被关了四次禁闭,最长的一次长达一周之久。谭顺曾经向监狱督查举报过自己的遭遇,但最后却不了了之。而从那以后,他遭到的虐待更加严重。三天前,谭顺再次被关禁闭。冯友德感觉这样下去,谭顺的命可能要交待到监狱里,这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想让沈严帮忙(冯友德最初想联系的人是沈严),救谭顺一命。
看完冯友德的字条,方礼源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说实话,他并不太相信现在监狱中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冯友德说得有鼻子有眼,并且明确点出了狱警的姓名,如果真是作假,他做得似乎也太逼真了些……而且,冯友德的说法中,有一点很令方礼源在意,那就是他和谭顺所蹲的监狱,正是栾海峰工作的地方……
于是,从监狱出来,方礼源立刻做了一些调查。他通过私人关系侧面打听了一下,得知栾海峰自从出事后就一直在休病假,但是他曾经到监狱来过几次,不过并没有下监区。至于王金麒和许长友,他们确实都和栾海峰关系不错。几个月前栾海峰被割肾住院的时候,两人都曾去医院探望过他。至于性格方面,许长友性格比较暴躁,而王金麒会相对温和些,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好欺负,按照朋友的说法,王金麒管理犯人其实非常有一套。他几乎从不发火,但是监狱里的犯人们却从来没人敢惹他。据朋友所说,王许二人所管的片区重犯很多,然而这些人都被管得规规矩矩,没人敢寻衅滋事。
听到朋友的这种说法,方礼源的心中疑虑更甚。如果说这两人手下的犯人不敢挑衅滋事,那么他们针对谭顺又是怎么回事?如果说冯友德是在撒谎,那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方礼源拿定主意,一定要亲自见一见谭顺,了解一下事件的真相。所以今天,他才打着“了解案情”的旗号再次来到监狱,要求见谭顺一面。方礼源一路留心观察,他发现在提到谭顺的时候,监狱内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尤其是他的管教许长友。见到谭顺后,方礼源更加心惊,谭顺一身的伤触目惊心,而更令他感觉到事态严重的是,谭顺几乎像个等死的人一样毫无生气……
方礼源盯着眼前死气沉沉的谭顺,眉头皱得更深。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对冯友德的说法有了五分的相信。且不管狱警是否从中暗示,谭顺遭遇暴力已是清清楚楚的现实,而监狱在管理上存在疏漏也是无可推卸的。想到这里,方礼源再次对谭顺开口:“谭顺,你身上的伤,应该找医生给你处理一下。要不要我帮你跟管教说说?”
谭顺的身子动了一动,他看了方礼源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见谭顺这样的态度,方礼源知道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况且他目前也没有完全弄清事情的真相,不能擅做举动,于是他说:“这样吧,你先治伤,我过两天再来看你。你如果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可以尽管告诉我。”看到谭顺毫无反应,方礼源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一句,“谭顺,其实还是有人关心着你的。”
听到最后这一句,谭顺再次抬起眼来,目光似意外,又似在自嘲。方礼源不便多做解释,起身离开房间。
从会见室出来,等在外面的许管教走了过来:“怎么样,他交代了吗?”
“问三句说一句,费劲。”方礼源状似轻松地回答,而后他指了指里面,“那个,找个医生给他看看吧,我看他伤得挺厉害,我听他说话都费劲。”
“给他治了。那天医生过来,这小子还耍脾气,不让医生碰。”管教叱骂一句,“不识好歹。”
“还是再治一下吧,如果他交代的情况属实,过两天说不定我还要申请带他出去,他这模样出去,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监狱的问题呢。”
“行,我一会儿再领他去狱医那儿看看。”那管教随口答应。
得到管教的这句话,方礼源心中稍稍放了心。他和管教又闲聊两句,然后告辞离开。
出了监狱大门,方礼源回看着监狱皱眉。谭顺目前对外界都很抗拒,想弄清真相恐怕需要时间。方礼源想到刚才管教的承诺,不禁心生一计,如果能联络上监狱的狱医,了解一下谭顺的伤情,或许有助于自己的判断。于是回到警局后,方礼源就开始联络各路朋友,看看谁认识监狱的医生。没想到蒋睿恒居然就认识其中一位医生。然而,当蒋睿恒打通这位医生朋友的电话时,两人却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谭顺刚刚在监狱中因割腕自杀被发现,目前正在抢救中!
“那他人现在怎么样了?!”蒋睿恒立刻向好友追问。
“失血有点多,而且还有别的问题,我们打算送外面的医院了。”朋友的回答从话筒内传来,声音听着有些忙乱。
方礼源连忙向蒋睿恒使眼色,蒋睿恒会意,立刻问:“你们要去哪个医院?”
“四院,就离那儿最近了。”
“好,我知道了。”
蒋睿恒挂断电话,方礼源立刻拉他向外赶:“走,咱们现在也过去!”
方礼源和蒋睿恒一路驱车赶到四院,当他们到达的时候,谭顺正好刚手术结束。据医生介绍,谭顺的身体状况很是不好,除了自杀造成的颈部的伤口外,其右手肘关节有脱臼现象,右腿还有轻微骨裂的迹象——而且这骨裂并不是最近发生的,而应该有一个月之久。
在介绍伤情的时候,主治医生很是多看了监狱负责人几眼——这样的伤情,明眼人都能猜出来谭顺遭遇了什么。同去的分管谭顺的监区长以及管教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监狱政委也皱紧了眉头,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没想到这个犯人伤情会如此严重。
医生介绍完情况便离开了。第二监狱的几个人相互看看,一时竟没人开口。
最后先说话的还是胡政委,他看向方礼源,问:“方队怎么过来了?”
“我今天上午的时候去看过谭顺,刚才听到他出事,就过来了。”说着,他看向谭顺的管教许长友,“许管,我不是拜托你给谭顺治治伤么?怎么才两个小时不到,他就自杀了?”
“这个我还想问你呢啊,”许长友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一转,开口道:“谭顺之前在监狱一直呆得好好的,怎么今天方队一问完话,他回去就自杀了?方队你问了什么,弄得他都不想活了?”
——这说法,是想把罪名往方礼源头上推了。
方礼源自然也听出许长友这意思了,他本就对这个人观感不佳,此刻再被他甩锅,自然不会忍下去,于是他微微一挑嘴角,说:“我今天本来是想就昨天别人举报的有关谭顺的事情向他进行一下核实的,结果我一见到谭顺却发现他伤得很重,连话都说不清楚。我问他怎么搞的,他说是被同监区的几个犯人打的。我说你们管教没有制止吗,他低头没说话;我又问他伤口有没有处理过,他再次没回答。我看他说话费劲,伤口也急需处理,于是就没再问,打算等你们给他治好以后再继续。许管如果不信,可以去调监控录像回看一下。”
顾虑到有监狱领导在场,方礼源说话还算留了些情面。但就是这几句也够许长友受的了。只见他脸上阵红阵白,完全没有言语来反驳,就连胡政委也皱眉看了他一眼。还是监区长稍微有点眼色,连忙开口岔开话题:“那个,谭顺也出来了,咱们要不一起进去看看?”
胡政委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点了点头。
几人一起进了病房。谭顺此时已经醒了,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手臂和腿上都已经夹上了固定的夹板,脸上的伤口也敷了药,只露出小半张脸。因为失血,他现在还挂着血袋在输血。而没有输液的另一只手,用手铐铐在了床上。
“谭顺,”胡政委走到谭顺身边,声音温和地开口,“我是胡政委,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你……”
“滚。”
谭顺平静地开口,声音虽微弱,在安静的病房内却听得清清楚楚。胡政委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顿时一怔。
“谭顺,”监区长见状连忙开口,“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和我们说,我们……”
“我说滚……滚!我不用你们在这儿假慈悲,你们没一个好人!有本事你们就弄死我!……”
谭顺突然情绪激动地挣扎起来,输液架被他扫翻,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不过他毕竟失血太多力气不足,很快便被几人摁住,医生闻讯赶快跑了过来,他说了句“请你们先出去”便将几人推出了房门。
“这人,看来是还没太清醒,把咱们当成那几个欺负他的人了。”病房外,监区长尴尬地开口,试图缓解气氛。然而这话显然没有效果,其他几人看看他,都没有接口。
方礼源看了看那几人——本来他是想等事情再查得清楚些再开口的,然而看今天谭顺这表现,方礼源觉得不能再等了。于是他对胡政委说:“胡政委,能跟您说两句话吗?”
方礼源此言一出,对面三人同时看过来,脸上的表情各异。
胡政委最终点了点头。
方礼源引着胡政委向旁边走了几步,来到另外两人听不到的地方,而后他对胡政委开口:“胡政委,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您知道谭顺在监狱里被人欺凌的事情么?”
胡政委看了方礼源一眼,官方地说:“第二监狱管的都是些重刑犯,有些人习性确实不好,犯人间起摩擦也是常事。”
“可是谭顺这一身的伤,可不是简单的打架斗殴。您刚才也听到医生说了,他腿上的骨裂已经有一个月了。”
胡政委又看了方礼源一眼——想来人家监狱的一个领导,被方礼源这样追责也是难堪。但这事毕竟自己一方理亏,于是胡政委开口道:“我回去会叮嘱他们多注意一些的。”
“胡政委,我相信您也知道谭顺是犯了什么事才入狱的。我不是为他开脱,不过当初的事情主要责任真不在他。谭顺本人跟栾海峰并没有仇,他之所以做那些事,是因为受到了女犯人单丽茹的指使……”方礼源看着胡政委的表情,暗示道:“我听说看管谭顺的管教,都和栾海峰是好朋友?”
听到这句话,胡政委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但他开口的语气依然比较和气:“我们的狱警都是工作多年的老警员,他们能处理好公私的界限的。”
方礼源点头:“我也相信。只不过人都是有感情的,有时候我们对一个人的喜欢或讨厌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或许那些犯人们也是看出了狱警的好恶,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胡政委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看方礼源,再开口时语气严肃了几分:“我回去会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放心,这事我一定会处理明白。”
听到胡政委的这句保证,方礼源目的也算达成。此时,医生也从病房中走了出来,他叮嘱几人不要刺激到病人的情绪,这才离开。
“胡政委,我想进去看看谭顺。”方礼源对胡政委开口。
胡政委看看方礼源,点了点头。
方礼源和蒋睿恒走进屋内,谭顺人依旧醒着,看到方礼源进来,他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方礼源看到了谭顺的举动,他走到谭顺旁边,轻声开口:“谭顺,我是市公安局的方警官。”看谭顺没有反应,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监狱里遭受了什么,不过你要知道,命只有一条,你要是真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还年轻,服完了刑还有大把的人生,你没必要为了一时的痛苦走上绝路。我已经替你和监狱的领导说过了,他们会让狱警加强管理,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方礼源说得很诚恳,然而谭顺依旧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方礼源的眉头皱了起来——刚刚在来医院的路上,他也在思索,谭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自杀?他的自杀与自己的探视是否有关?……刚刚谭顺在情绪失控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你们没一个好人。方礼源不知道这个“你们”中是不是包含了自己——或者还包含了“举报”了他的冯友德。如果谭顺真是因为误会冯友德也在对他落井下石才决定自杀的话,那自己岂不是差点好心办了坏事?……
方礼源想了想,又看了看屋内,最后拿定了主意。
“谭顺,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冯友德昨天找我并不是为了举报你,事实上,他是拜托我来救你的。”
此言一出,谭顺瞬间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方礼源,目光中带着惊诧与怀疑。见他有了反应,方礼源继续开口,“我并没有骗你,冯友德昨天偷偷告诉我,说你因为案子的事被监狱的管教报复,指使别的犯人来欺负你。冯友德说你挨了很多打,还被关了禁闭,他怕你会出事,这才以‘举报’为借口把我叫来。我今天上午之所以不能明说,是因为监狱里有监控,我怕如果被管教知道这件事,你和冯友德都会有麻烦。”看到谭顺逐渐动容的表情,方礼源说:“我说过,真的有人在关心着你。”
听着方礼源的话,谭顺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中逐渐渗出了泪水。方礼源见他听了进去,温声建议道:“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我刚才已经帮你跟监狱领导反映过情况了,他们会对你的管教进行教育的。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谭顺看着方礼源,之前一直平静无波的眼中终于有了点光芒,他微微开口:“我……”
“什么?”方礼源俯下身去。
“我要举报……”
“举报?你要举报什么?”
“王金麒,我的管教……”
“他怎么了?”
“他在帮监狱外的人往里带东西……”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