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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恺十三岁便自请移居宫外,彼时皇帝已不太管得住他,淡淡的劝了几句,便也由他去了。
在宫里的时候,跟皇帝和太子还能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旦搬出去了,他便很少回宫。若不是因为探望皇后,他压根儿就不想走进那个地方一步。遇到大型典仪一类,不得不参加的时候,他也只依循礼节勉强出现一下,遥遥的躲着皇帝,也不怎么说话。偶尔皇帝叫住他,他态度也十分淡漠,皇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于是愈加生疏。
记得小时候,太子还常常带着他满皇宫疯玩,那时他还管太子叫大哥,整天都乐呵呵的跟在他后面转悠。后来太子功课越来越重,几乎每天不是被关在书房里读书,就是被拉到外面练习骑射,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他那时还很小,觉得太子实在太可怜,便拉上几位兄弟姐妹扒在书房的窗户上,冲太子做鬼脸,逗他笑;还自告奋勇的去陪他,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从早到晚的温书;要不就是顶着炎炎烈日,跟着他一起去骑马,一起挥汗如雨。
这样的温馨场景,皇帝一开始还是喜闻乐见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帝开始很严肃的告诉他——不要随便打扰太子。
然后慢慢的,太子也开始回避他。
起初之恺还以为真的是自己太捣蛋,以致妨碍到太子的学习,然而后来他不止一次的看到,其他那些兄弟姐妹还是无忌的进出太子的书房,使劲纠缠作为长兄的太子,比他闹腾得更厉害——而父皇,却依旧温言细语,和颜悦色,没有半点不愉。
他的母后生了五个儿女,太子被寄予厚望自不必说,两个公主也是视作掌上明珠一般,无法无天的宠着;便是那最小的弟弟,从小体弱多病,皇帝也是疼惜到了骨子里……
唯独对自己……
终于有一天,有人悄悄从旁提点他,说皇帝这样的回避,实则是一种防备,针对的——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因为有一位所谓的大师术士,说他比太子更有真龙之相。
之恺大概也听说过,说太子更像母后,而自己……的确是更像父皇一些,这一点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连皇后也常笑言说他跟父皇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相似,而他记得,父皇起初还是很高兴的……
他从小便是有些心性的,甫一听说便十分生气,一个江湖术士胡言乱语父皇竟也能当真!他委屈的跑到皇后那里哭诉,皇后一开始还不相信,立刻带上他去质问皇帝,也不知皇帝说了什么,皇后便很激动……最后,帝后一顿争吵收场。
他当时窝在一旁,听着、看着父母为了自己激烈争执,那时还小小的他,不是不害怕的。皇帝面色沉重,偶尔扫过来的眼风凉凉的,却固执的不肯让步;皇后据理力争,泪水涟涟……至于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之恺至今回忆起来,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一句话是皇帝最后说:“他迟早会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
他如今长到十六岁,依然不明白。
只是后来,他也渐渐习惯了,加之年岁渐长,早就没有那么依赖父母。遂主动疏远了他的父皇,也再不在母后面前……提及自己的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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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不疾不徐的碾过地面砂石水渍,隐隐溅起氤氲。
车内少年义愤填膺的声音,依稀回荡在夜晚的嘈嘈风雨中。
“……身为镇关之将,本就该只管边关军务,不得涉足政局;可那永定侯不但勾结朝臣,还能对东宫加以如此的影响,这等祸国奸臣,人人得而诛之!可太子偏偏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诬陷忠良!父皇怎么就不管!”
皇帝淡淡的瞥着他。
“那你想怎么样?”
之恺见皇帝态度冷漠,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愈发激动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谭氏不该受罚么!”
皇帝微微闭目,“一则西北未平,二则时机未到。你想得太简单了。”
之恺难以置信,连连摇头,“可笑!国中无将么?”
“这不是该你操心的事情。”
之恺冷笑,“是。差点忘了,父皇从不让我知道这些的。只是我本以为太子心思还算清明,况且还有父皇在上头盯着,他不至于昏聩至此。怎么也想不到竟是父皇暗中授意。儿臣看不过去,又无可奈何,发两句牢骚也不行么!”
自从察觉到那莫须有的防备开始,对这样的父皇,他也越来越无话可说。一则因为赌气,二则也害怕会自讨没趣……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在父皇面前如此激动过了。
半晌,皇帝慢慢问道:“说来,你与袁家那丫头,相处得可还好?”
“好得很,没打起来!”
他随口一答,语气甚是蛮横:“父皇问起这个,是又打算对袁尚书做什么了么!?”
皇帝眉头深锁,“那是该你姑母操心的事情,你管什么?朕现在问你,你跟那个袁芳芳到底有些什么纠葛?你给朕如实回答!”
之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只觉胸中气闷,随手去将车帘拉开一个小口,不料外头冷风猛地灌进来,冻得他醍醐灌顶的一凛,禁不住狠狠哆嗦了一下,只得悻悻的又将帘子放下掩好。
“说来说去,父皇还是只在意这个?父皇反复的追问这种小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回答朕的问题。”
皇帝声色俱厉的打断他,显然已不欲容忍。而之恺偏更不肯服软,死咬着嘴唇,硬梗着脖子道:
“那么,也恕儿臣无可奉告。”
他顽石一般倔强。皇帝眉心隐隐聚着怒气,正要开口,冷不防旁边之恺又忽然一声大喊:
“停车!”
马儿“咴——”一声长长嘶叫,马车在顿挫中颠簸不已,车轮在地面砂石上喀喀摩擦,粗钝的刮着耳膜。
马车尚未停稳,之恺掀开帘子便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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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袁府海棠轩内。
“……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平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勾引男人的手段倒是十分地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秦氏作成了茶壶状,一手叉腰,一手戳着芳芳鼻子骂。
她的女儿袁以蓉眼含幽怨,纤纤细细的手指捏着一张洁白丝帕,一面凄凄抹泪,一面恶狠狠的瞪芳芳。
直到秦氏母女俩寻衅上门时,芳芳这才知道,为了谭宇文舞弊一事,大哥袁从铭把袁以蓉的未婚夫刘复也拖来作了人证。而结果——也自然是被谭宇文一并暗算,说是伪造证词,遂将刘复下第除名。
秦氏母女为觅夫婿费了不少心思,几曾想过会遭遇这等变故,简直有如晴天霹雳。她们自是不敢去找袁从铭的麻烦,却偶尔得知这事竟与芳芳有关,立刻气势汹汹的直奔芳芳院里来,劈头盖脸的冲她一通撒气。
芳芳自然只得洗耳恭听。垂着脑袋不吭声,偶尔也抬起头来,可怜巴巴的望一眼秦氏——只知她嘴皮子一张一合,噼噼啪啪的往外吐着刻薄字眼,有如蚊蝇一般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负着这样尴尬的身份在袁府长大,随时可能会被挑衅和辱骂。芳芳没有人撑腰,反抗自是不敢,唯独磨炼了这一身左耳进右耳出的的本领,所有不想听的,不愿听的,全都能自动屏蔽掉,无伤肝肺。
秦氏骂得累了,撑按着扶手坐回椅上,宽袖带过几案时,一不小心将茶盏拂到地上,碎瓷和茶水四下泼洒,飞溅到芳芳桃红色的裙摆上。
芳芳惊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懵懵的抬首望向秦氏。
秦氏见她眼神呆滞,知她大抵是又没听进去,一时更是恼火,尖着嗓子大骂:“死丫头!这事因你而起,你还敢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倒是要脸不要!”
芳芳无动于衷的抖了抖肩头,埋头下去又打算神游九霄,却听见旁边袁以蓉幽幽怨怨的开口道:“娘,芳芳如今可不是自恃是二皇子的人了,便等着二皇子娶她呢。咱们的话,她哪里还听得进去。”
芳芳一愣,连忙辩解:“不……不是……”
“哈,”秦氏一声娇笑打断她,又睨一眼袁以蓉,“芳芳这丫头无知,你也跟着犯蠢么?二皇子什么样的人哪,谁不知道,那就一好掂花惹草的风流主儿,混世小魔王么,真要一个个花花草草的都娶,哪里娶得过来。不过就当个玩意儿,玩玩罢了,还当真!”
芳芳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她昨日才听安伶提起之恺,说他又惹事了。那日从袁府离开,他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随皇帝回宫,反而跑到花街柳巷流连彻夜,直到天亮才微醺着出来;之后又带了几个人在街头闹市跑马,马匹不知何故忽然失控,在街边民宅店铺撒野乱撞,碰损了好些财物不说,还撞伤了平民。皇帝知道后勃然大怒,立刻将他捉回宫里,罚他闭门思过一个月。
芳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秦氏见她快要哭出来,方觉得解恨了些。她心里也清楚,这事虽与芳芳有那么一点关系,实也是怪不得她。于是骂也骂了,气也出了,至于刘复的事情,也还得另想办法。遂朝袁以蓉使了个眼色,揉着腰眼站起来,准备回去了。
谁知秦氏扭着水蛇腰,刚转了个身,竟见一个颀长人影立在门前。或是背对日光的缘故,那人脸色阴沉得紧,乍一望只见星眸冷光,气势逼人。
秦氏定睛看清那人,惊吓得连连后退,“二……二殿下。”
之恺上前两步,冷冷的盯着二人,目中隐有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