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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公良至早早地起了身。
床挺干净,也是真小,躺上一个卫钊就差不多睡满了,公良至要是真想挤过去,那得睡进他怀里。道士谢绝了游侠的再三邀请,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在地上打坐了一晚。
筑基的修士已经辟谷,入定比睡眠的效果更好。只是这一晚不知怎么的,公良至一直难以静心。他时不时从入定中惊醒,像沉沉的睡梦中被人往上一扯。同屋的卫钊已经呼呼大睡,黑漆漆的外头乍一听极其吵闹,定下神来又觉得过分安静。太安静了,连蝉鸣都听不到。
公良至在旭日东升之际推开了房门,开始绕着村子走。晨光中的王家村意外敞亮,地面被石板铺过,篱笆修得整整齐齐,倒不像个荒山中的小村落。远远地能看见几个人影,一大清早已经起来干起了农活。公良至还没看清,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道长怎么起得这么早!”三郎气喘吁吁道,“阿爷才刚起呢。”
“不碍事,贫道习惯早起。”公良至说,“四处走走利于腿脚。”
“我们这里小门小户,没什么好东西。”三郎歉意地笑了笑,“村外倒有个池塘还挺好看,等道长和阿爷谈完,我带道长去看!”
少年拉着公良至的袖子,公良至也不甩开他。道士慢吞吞踱着方步,边走回头路边四处看。道路边整整齐齐地列着一间间小屋,灰扑扑的瓦片,土黄色的砖墙,虽然不怎么美观,却能看出被拾掇得挺好。有些墙上能看出反复修补的痕迹,像个被时刻维护着的蚁穴,看不出一丝裂纹。
“王家村有几口人?”公良至闲聊道。
“三百多。”三郎答道,很快又改了口,“四百多?我不记得了。我们这里很少住进外人,村子里人人都熟识,也不用记多少人。”
公良至点了点头,把目光从屋子上收回来。大概是时候太早,村子里冷冷清清,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有个女人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直直盯着公良至,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公良至对她笑了笑,她木着脸,还是只有眼珠子在动。
村长王得贵在白天看着比晚上还老,他留着三缕耗子似的长须,说几句话就要去捻几下。
“不瞒道长说,早在飞云山灵矿出世之前,王家村已经在这涝山扎根了五百余年。”村长挺了挺胸,颇为骄傲地说,“王家村先祖为了躲避战乱,带着族人举村乔迁到了大周西面。涝山山好水也好,先祖当初途径此地,立刻就选了在这里落脚。起初,事事都好,开荒虽然不便,总好过苛捐杂税、战乱不断,可接着……”
老人叹了口气,脸色沉了下去。
“村里的女人开始生白娃子,生下来的娃娃头发也白,眉毛也白,眼睛却是红色的。这些娃娃三四岁都不会讲话,长得人高马大,却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再然后壮年人也开始变化,头天白了头,第二天就失了魂,连人都认不得了。这些疯子傻子到处作孽,绑起来没多时就没了性命。被他们碰过的人,隔几天也要白头……”
“这定是有山精野怪作祟。”公良至皱眉道。
“可不是!几百号人的村子,眨眼间病得病,死得死,若是继续下去,眼看王家村就要亡。”老村长顿了顿,脸上泛起一点激动的血色,声音却低得像耳语,“万幸就在此时,先祖遇到了仙人遗泽……”
魏昭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看了一圈,屋子里没有公良至的痕迹。他收拾了一下,自顾自走了出去。日头快到天空正中,村子里的人多了起来。魏昭一出门,便有十几双眼睛看了过来。
客房就在王家村中心,前后左右都是屋子。虚掩的门中站着各色各样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一双眼睛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目光扫过的路径也像。他们瞅魏昭的胳膊,瞅他的腿,瞅他的脊背,瞅他的前胸,仿佛在挑一匹健硕的牛。
他们都不动,也不说话,不知是魏昭的出现打断了谈话,还是他们本身就没开口。这场面有些怵人,魏昭却像一无所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你们也好哇。”他自在地冲他们招手,晃荡着走出去了。
有人跟了上来,明目张胆跟着,魏昭走他们也走,魏昭停他们也停,都懒得拿什么东西做掩饰。魏昭身上就像罩着个悄无声息的大罩子,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安静。
只有孩子们还在说话。
拐过一道土墙,小孩子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他们三五成群地拍着手,清脆的巴掌声和尖细的童音合在一起,把山村的寂静戳了一道口子。这声音杂杂拉拉混在一起,远处只觉得闹得人头疼,走近了倒能听出几句带着古怪口音的童谣——
白子白,涝山老,王家祠里打秋膏
揭了皮,剁了脚,红红一块火上烤
白子白……
有孩子看到了魏昭,停了下来,那一群孩子便像听到风声的鸟,呼啦啦一片安静了。
魏昭以前也钻过许多山沟,见过不少凡人的村童,那些孩子多半干干瘪瘪,黑瘦得像只猴子。眼前这些孩子浑然不同,他们看着白白净净,有一两个甚至显出几分喂过头的富态。可惜一张张白嫩的脸上并没有小孩子的活泼,他们的目光又冷又野,白瞎了孩子的脸,倒像什么吃肉的动物。
忽然,一个孩子指着魏昭的手,尖叫了起来。
这年纪的孩子总是叫嚷,怕也叫,怒也叫,喜也叫。这声尖叫满是欢喜,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所有孩子脸上同时绽开了喜悦。尖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哨子被人拼命吹响,他们在这扎耳的噪声中向魏昭扑了过来,小小的手勾成爪子。
跟着魏昭的大人就这么看着,有人还笑了,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孩子们冲得毫无征兆,动起来极其快速,而魏昭身后又被高高的土墙挡着,没有可以退的地方。换做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也难免再这突然发难下吃个亏。
魏昭退后半步,双腿一蹬,猿猴般爬上了土墙。跑得最快的孩子已经冲到了土墙下,伸手去够魏昭,魏昭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一起拽上了墙。
孩子们都停下了,愣愣地仰着头看墙上。
魏昭站到了两米多高的墙头,他本身人高马大,把胳膊伸直了超过两米。那个跑的最快的男童就被提到了四米多高的地方,胳膊被魏昭掐着,在半空中晃荡。
“好玩吗?”魏昭说。
那孩子喉咙里发出了困兽的嘶吼,两只脚拼命蹬着,另一手来抠魏昭的眼睛。魏昭看也不看他,只是提着他胳膊的手向下一甩,只听“咔哒”一声,那孩子的肩膀一扭,完全脱臼了。
“好玩不?”魏昭露齿一笑,抓着孩子的手稳如磐石。
狰狞发狠的表情慢慢从男童脸上退去,渐渐浮现出惊恐,这表情倒符合了他的年纪。男童发出一声又怕又痛的嚎哭,被魏昭晃荡了几下,硬生生把哭声憋了回去。墙下的孩子怨毒地瞪着魏昭,刚才袖手旁观的大人们怒气冲冲地要跑过来,魏昭伸出手指点了点他们,又晃了晃手中的孩子,作势要把他丢出去。
大人们停在了那里。
“小兄弟这是干什么?”有人喊道,“娃娃们开个玩笑,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正是,正是。”魏昭笑道,“我与他们玩得正好哩!”
说着他右手一松,那孩子在半空中被抛过一道弧线,又被他的左手接住了。地下传来一阵惊呼,男孩发出一声惨叫,裤裆转眼间湿了一块。
下面的村人又在说着什么,魏昭懒得去听。他看着空出来的右手,手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花纹,正是昨天碰过石碑后出现又消失的那一个。
“喵!”
土墙后的宅子上跑过一只黑猫,冲魏昭叫了一声。它的皮毛秃了一块,尾巴被破破烂烂的布条缠着,布条脏得看不出颜色。魏昭抬起头看了它一眼,再次欢欢喜喜地笑了。
“今天和你玩得很开心,”他亲切地拍了拍男孩的头,“我先去会会别的伙计,咱们改日再玩。”
说罢,他松了手。
男孩摔到了底下抬头看的孩子们身上,砸出一片鬼哭狼嚎。大人们勃然大怒的时候,魏昭已经跟着黑猫跑过了十多间房子。那黑猫像被冲向它的魏昭所惊,踩着瓦片飞掠出去,魏昭衔尾而去,落在房屋上的力道不比一只猫重多少。
一人一猫在村子顶上绕了大半圈,跑到了一间偏僻破败的小屋外。黑猫已经不见踪影,魏昭跳下屋顶,面前是一间格外破烂的房子,几块木板订成了门。
魏昭推开门,木板嘎吱嘎吱叫着,好像再用点力气就会掉下来。这屋子没有窗户,与其说房子,不如说是个木棚,里面臭得像个猪圈。魏昭摸黑走了两步,差点踢翻地上的一个盆子。
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几声响,有个活物带着短短的铁链子蜷缩起来。魏昭眯起眼睛,在木头缝里透进的昏暗光线中,只见锁链的一头,铐着个从头到脚苍白如雪的孩子。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