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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熙赠美一事,颇有些像市井的话本、戏说、传奇。毕竟,“百人”本就是个令人惊讶的数字,绝色佳丽么,又添了一层风流的意味。故此事迅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半月工夫便有无数版本,说书人也很识趣,隐去姓名,说起了这段故事。
与民间的津津乐道不同,不知多少世家的掌权人听闻此事后,砸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瓷器,横眉竖目,痛斥:“竖子!”
“他要识抬举,也不是裴熙了。”有些人这样宽慰自己,旋即眉头又皱了起来,“若不能绑上洛阳裴氏,胜算就少了三成。”
世家看似威风凛凛,敢与皇室作对,究其实质,说得不好听一点,也就是“欺软怕硬”罢了。前朝末年,天下烽火的时候,不知多少出身寒微的人自立为王,当皇帝得都不止一个,也没见世家怎么着。该顺从的还是顺从,该反水的还是反水,明着投靠暗地里献城的更是屡见不鲜。他们管这叫“忍辱负重”,没了这一层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粉饰,真相也不外乎是世家惯有的背信弃义罢了。
洛阳裴氏一向得皇室重用,俨然是天下世家之首,他们若反对皇室,必定极大动摇皇室的声势,对世家的“大计”非常有利,如今问题是……洛阳裴氏最杰出的子弟,不肯这样做。
倘若裴熙只是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倒没什么,年轻人,地位往往不高,反对无足轻重。坏就坏在他是裴氏嫡系,还是嫡系这一辈第一得用的,很多人都猜测,裴晋暗地里将裴家的很多东西交给了裴熙。这种实权派,谁敢小觑?哪怕绕开了他,与他的父兄共襄盛举,谁能确定裴家的事情,他半分都不知晓?
这事就这么暂时卡住了。
秦琬自然也听说了裴熙的壮举,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因果顺序:世家有所异动,被圣人得知,圣人方会迫使秦琬做出选择,因为世家也在针对裴熙。
所幸,她没有先转身,辜负裴熙的付出——对裴熙来说,成为天下笑柄倒是小事,反正他觉得世间多庸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挚友的背叛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虽存着这等想法,秦琬仍为自己的三天犹豫而羞愧,见到裴熙的时候,眼神不免有些躲闪。裴熙见状,猜到她的心思,趁着没人的时候,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不就是东南运路和江南运河的选择么,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你——”竟能猜到?
不过,裴熙的话……
“燕太祖徐然早就提过这件事,穆淼出身勋贵不知道而已,裴家祠堂里供奉着一份手记,正是先祖聆听徐然的教诲,编纂而成的。”裴熙不以为然地说,“徐然对江南十分看重,若非他一力派人去江南垦荒,也没有今日的鱼米之乡。他本想在江南开凿一条运河,但他是窃国之人,地位不稳,当时豪强的势力又很大,刘氏皇族的动静也不小。与其花费巨额人力物力在江南上,还不如经略好关中关东,所以他才优先修葺通济渠和山阳渎。”
秦琬听了,不由担心:“徐然早就提过?”
“放心,应该没别家知道,哦,不对,容修可能有点了解。”裴熙摆了摆手,兴致缺缺地说,“裴家先祖当时是跟着徐然的,徐然生性谨慎,厌恶大排场,并不喜欢前呼后拥,更不喜欢有人盯着自己,容不下身边有太多外人。哪怕有,他随口一提,也只有先祖这样谨慎的性子会只字不漏地记下来,秘密供奉在祠堂里。若不是我小时候经常被罚跪祠堂,将它翻了出来,只怕是历代族长才知晓这一秘密。不过他确实很了不起,当时大家都是用木炭,很少用石炭的,偏偏他大力推广石炭,还将石炭划为官营。又勒令各地不准滥砍滥伐,说是树木不易,成材更难。若没这一桩,就凭关中、河洛的人口,粮食未必有今日充足。”
这便是世家底蕴了,很多事情,他们不说、不做,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就像林木伐多了会影响土地肥沃一般,若非夏太祖也是世家出身,徐然又曾三令五申过,他们岂会知道这一点?
秦琬之所以斟酌江南运河与东南运路的前后,归根到底,还是关中粮食充足。哪怕洛阳的粮食运过来损耗颇大,供应也是能跟得上的。若是关中粮食不足,自然闲话少提,先开运路——总不能跑去洛阳办公吧?虽说洛阳是东都,但一来一去,劳民伤财不说,想两边都控制的结果,只能是两边都被人钻了空子。
正当秦琬思考着石炭与木炭一事的时候,裴熙又来了一句:“你当卫拓不知道这些?他肯定也猜到了,否则他干嘛娶那么个填房?他不像我,天文地理水利星象样样皆通,只能寻个水利能手,搭上几分关系了。”
秦琬原本满腔感动,满腹忧思,听见裴熙自夸之余还要酸溜溜地贬低一下卫拓,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登时烟消云散:“你就别埋汰卫拓了,听上去假不假啊!”
卫拓那种人,顶多是扫一眼填房人选的名单,发现温省不错,大商贾之家出身,对水利颇有些了解,才勾了温大娘子做填房,看看以后能不能用得上。断不可能是他想琢磨水利了,刚好填房差个人选,才选的对方。
一想到这里,秦琬也觉得自己实在短缺了太多,之前在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的光阴——若非圣人拿奏疏给她看,她岂会知道百姓弃田而逃的事情这般严重?水利、漕运,更是之前虽然想过,但不知从哪下手的。
她的沮丧不过片刻,旋即就振作了起来,问:“我记得你是外出游历过的,可否有什么稀奇事?”
裴熙睨了她一眼,说:“有啊!孩子和女子,只要敢单身在外头走,就有人贩子来抓。路人管都不会去管,管了他们就说抓奴婢回去。青壮的男子也不是那么安全的,遇上世家的捕奴队,掳走去垦荒田的比比皆是。”
“本朝……”本朝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么?秦琬虽知这是夸张的说法,但也不至于差到裴熙说的这等程度吧?
知道秦琬想说什么,裴熙白了她一眼:“那是在长安、洛阳这等治安好的地方,饶是如此,朝廷还几次派卫士大肆搜捕拐子呢!放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谁和你讲这些规矩?否则商队出行,为什么要带护卫?商队、车队为什么宁愿付一大笔钱财,也要跟着官员的队伍走,免费提供船只车马都行?还不是想得到庇护,少交税,少被打劫?本朝还算好的,世家不敢太过张扬,明着抓人的事情少了很多,换做前朝……”哪怕被世家当街打杀了,也没人会为你伸冤。哪怕运气好,遇上了党争,这件事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你也别想着血债血偿。世家有八议在,拿财帛、爵位等,可以抵消犯罪。打死个平民,顶多赔些钱财罢了,还想让世家子偿命?
这也是裴熙不想让世家重新掌权的原因之一——皇族一家独大,总比各大世家群魔乱舞的好,横行霸道的人未必会少,却不会有当年多。当然了,如果九五至尊不讲道理,他也不介意颠覆这偌大江山。
秦琬已经发现自己的弱点在哪里了,她很聪明,对政务很关心,这点不假。但就如那空中楼阁一般,并没有脚踏实地。
穆淼任江南总管的时候,亲自踏遍了周边各地,方有了开凿江南运河的计划。圣人平南的时候,了解了军略用兵,如何安抚百姓,自己呢?倘若自己当政,耳边有无数声音,该如何选听谁的?
光会看人,恐怕还不够,至于种田?
秦琬的心思刚有些活动,就被裴熙给否决了:“得了吧,你还真相信那套,在皇宫、王府里开辟菜地种田?什么人就该做什么事,百姓种田是为了生计,咱们这些人跑去种田,那就是沽名钓誉了。寻常人家,一个男人要伺弄十几亩田地,打理得再精细也嫌粗疏,你在皇宫里头种?你顶多就松几下土,浇点水,别的时候压根不会来。只怕专门有百八十人轮流看着这些菜祖宗,唯恐它们出什么岔子,当真是人命不如菜金贵。”
辞官归隐的人不是没有,这些人中,沽名钓誉的固然多,也有一部分极实诚的,真醉心于田园的人物,裴熙当然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高官显宦,皇子王孙去干这个?富贵至极,还要摆出这种简朴姿态,所图定然非小。
裴熙从来是看不上“不争是争”这一套的,在他看来,要争就光明正大地争,这不仅是姿态,也是心态,更是气势。天天想着如何保全实力,躲在人后,想做那得利的渔翁,这种人骨子里就少了那么一股宁折不弯的锐气。这世间万事,岂会什么都鹬蚌相争,让你捡便宜?没有勇往直前的心,面对强敌,你说自己不会退?鬼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