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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州发了时疫。
原本只在桐庐县内,却因知县未能及时封县,迅速向外蔓延。此疫根源不明、来势凶猛,先时只是呕吐,接着伴有发热,轻者卧床不起,重者不过数日一命呜呼。从未遇过先例,各府开始只当寻常疫病料理,待控制不及、反应过来时,几乎已遍及全州。
消息传到青城山时,赡思世子刚刚死里逃生。
客栈密室中,永道长刚换完药,宁朔将军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赡思辛必留后手,驻守青城山本为诱敌,到头来却是祸起山外,叫人始料未及。平跃获知字条在前,已确定时疫是他的手笔,却装强忍怒气——彼此仍在试探阶段,没有理由透露外界讯息,叫他寻到可乘之机。
赡思世子眸光一闪,果然轻笑一声,“宁朔将军。”他不慌不忙地系着衣带,流露调侃神情,“哦,现在该叫你一声,拂林世子。”
世子见世子,应分外亲切,平跃搬了张方凳,坐到他床边,“当日石亭械斗,那名刺客本可刺穿世子心房,却只刺了右胸,世子可知为何?”
赡思辛把玩着衣带,并不作答。
永道长补充:“若入心房,世子绝无可能生还,不能一击致命也就罢了,竟还以身挡刀,难道……”
“于他而言,纪小姐是极重要的人。”脸色再苍白,也不妨碍赡思世子绽开一个稳操胜券的笑容,“我左手制着纪小姐,不刺左胸,是怕我用她来挡。”
叔侄俩对视一眼,平跃问出那个最致命的问题:“此人是谁。”
“你认为,我为何战于岷江。”
“岷江上游有一漩涡,名曰鬼见愁,一旦落入,大约尸骨无存。世子为何要袒护一个死人?”
“因为你们……”赡思辛直起腰背,凑近平跃,眉挑不屑,“不配知道。”
迟迟没有找到纪昭,飞鱼听完千雀汇报,有些心浮气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上游有个漩涡,尸骨极有可能被冲散……”
“那就一块块捡回来、拼起来!”
千雀领命而去。闭目平复片刻,她屈指轻敲窗楹,声音辨不出喜怒,“平二公子,你还要听多久。”
平跃很无语,浙州形势严峻,她还有心思追究纪昭的下落。作为一只24纯金官二代,飞鱼觉得有必要给他上一课:“他要是没死,也许会愧疚一阵子,可等他清醒过来,还想重振旗鼓的时候,一定会杀我灭口。”
洞悉人心,通透得可怕。
平跃抿唇一笑,朝她作了个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还有一事请教纪小姐。”
飞鱼瞥一眼茶盏,他便飞快斟了茶,折腰递去,“如今唯独青城山未有疫情,人人皆道飞云观是个福地,岷江及其余各府疫民纷纷涌入,不知纪小姐有何见解?”
“首先,这福地二字,肯定不是你四叔放的风声。他现在能苟活于世已经很不错了。”
“其次,百姓蜂拥而至,图的是能治病,结果飞云观却束手无策,束手无策也就罢了,偏偏自身又能幸免,永道长身败名裂事小,飞云观被视作主使事大。”
“再次,你这个拂林世子本该待在长安,万一被人察觉身份,他们说不定会说你私自出京,意图谋反呐!”
飞鱼小姐所言,全部应验。
浙州出了此等大事,知州自当上京禀奏,岷江府乃疫情最轻之地,知府徐琣便受知州所托,全权代为料理疫情。
永道长与徐知府私交多年,深知他是个手腕雷霆之人,先时携陛下钦旨封锁青城山,他二话不说驱逐百姓,如今疫民听信传言涌来,也是他派出官兵拦截。喝退疫民之后,他腾出许多房舍,将他们集中安置,安排医师、无偿发药、赠送药方,亡者尸首由官府出资盛殓,撒上生石灰焚烧成灰,再集体深埋。一系列举措虽有收效,却终究无法根治疫疾,时日久了疫民再度动乱,各地知府亦不服他调遣,放任疫民流入岷江府界内……
雪上加霜之际,青城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宁朔将军一行人只得搬往飞云观。上山之后,客栈老板孙月明亲自护卫纪小姐,连同赡思辛一起看管,住在道观靠山的别院。
平跃与这位孙老板有过几次简短的交流,从未有过意见不一致的时候:至少在明面上,他们都是陛下的死忠粉,必须相信陛下,将任务执行到底。
永道长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为了确保飞云观中贵客的安全,他不得不带领众道士下山救济疫民,原本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诊断下来却怀疑人生:看似症状相似,每个人的脉象却都不同,有的像是伤寒,有的却似霍乱,甚至痢疾也有。若能确定是同一种病症,开方只是时间问题,药方流通便能根治,如今这种情况实在棘手——总不能同时流通好几副方子吧?
他摇了摇头,终是决定一一开方,能救一个是一个。
然此法缓慢,永道长虽缓解了少部分人的病情,却放任了更多人的亡故,很快受到灭顶的质疑:你不是地仙吗?为什么救不了我们?为什么你煎的符水与官府的汤药味道相差无几?为什么飞云观的道士没有一个染病?先前飞云观通敌的传闻当真是外敌诬陷?还是你本就是此难的始作俑者?或是你根本不是仙人,而是祸世的妖魔?
盛着符水的药碗被一一打碎,谩骂声此起彼伏,永道长置若罔闻,朗声诵念清心咒。吵嚷间疫所又多了几具冰冷的尸首,终于有人拿药碗砸他,道士们亮出拂尘相抗,却被他轻轻按下,任人砸得头破血流。
仙人如何会流血呢,还是这般狼狈地流,除非是他已然堕落。仙人尚且沦落至此,给了苦难中的人们些许平衡,为了获取更多平衡,必是更不堪的诋毁。
飞云观彻底失去民望,永道长堕仙之名远扬,而他所能做的,竟然只是在无数诅咒声中,寻找几个愿喝他符水的人。
金銮殿上,浙州知州坚强勇敢地将疫情如实上奏,非常非常顺利地……
就承受了陛下的雷霆之怒。
御案上的一切都被砸向这位可怜的林默之大人,最后是一记重重的拍桌。陛下举着奏本,明黄边缘熠熠生辉,恰似刀光一现,“距疫情初已近一月,你如今来报?”
林大人痛哭流涕,不住磕头,“臣死罪!”
“户部!”
“臣在!”
“即刻征集医士、药材、药方、医书,送往救疫!”
“臣领旨!”
“兵部!”
“臣在!”
“即刻调兵封锁浙州!”
“臣领旨!”
林大人哭得超大声:“陛下万万不可啊!民心已乱,此时封州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让百姓心寒呐!”
陛下表示你也让朕很心寒,“浙州知州林默之,知情不报、其心可诛,现革其职,着大理寺严审。”
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林默之扫视全场,给出致命一击:“臣闻拂林世子任职兵部,今日怎不见他在场?”
“拖下去!”
“拂林世子陈兵于青城山下,臣不敢不报!!”
被拖下去前,林默之奋力喊出了这句话。
众臣面面相觑,皆是不敢轻言。终是杜相出列,字斟句酌:“拂林世子告假已有多日,他虽未承接军令,却已然领兵,谨慎些也是好的。”
刑部尚书郑脉随即出列:“拂林王抱病多时,拂林世子不时侍疾,虽孝心可嘉,然国事居首……”
吏部侍郎苏晦明受不了他这温吞口气:“陛下,拂林世子食空饷事小,蓄反心事大啊!”
陛下知道赡思辛不可能买通这么多朝臣,只是抓住了他们的动机,利用朝堂之争为己牟利。
有人盗用了本属于陛下的棋子,实乃一件可怕之事。
可越可怕,便越有趣。棋子博弈之间,陛下已然冷静,于是毫不避讳:“为擒赡思辛,朕密遣拂林世子往浙州,浙州生出这等大祸,想是此贼早有准备。”又是该死的一停顿,众臣习惯性敛了呼吸声,那道声线阴沉如有实质,坠坠压在头顶,“林默之,有通敌之嫌。”
言下之意是:你们就顺着贼人意挑拨吧,挑拨着挑拨着就算通敌了。
拂林世子瞬间洗白,可关于赡思辛与他手上的人质,再加上浙州疫情,又导致了一番争论。
陛下莫名想起一个人的话。她说,朝堂就像菜市场。
赡思辛以伏暠的性命作饵,无疑很诱人,可如今他兴起时疫,极大地触怒了陛下,令他想起另一件诱人的礼物。
到底要不要取回来呢。
元秩知道覆水难收,可他到底需要她这个盟友,好助他招揽纪家军。除此之外他也需要民望,而这一切,都不是被困皇陵能获得的。
他曾试图寻找亲娘那批暗卫的踪迹,可他们却似人间蒸发。相信陛下也在为此伤神,祁王抄了一卷佛经奉与太后。
浙州封州已成必然,可救疫也迫在眉睫,朝廷必得派出一位钦差安抚百姓,众臣心知肚明,这所谓钦差一入浙州,便同样会被隔离,简直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差事。
户部官员纷纷抱病推诿,陛下一筹莫展之际,太后驾临养心殿,只撂下一句:“让元秩去。”
废后的暗卫一日没有找到,陛下便一日不能轻易杀了祁王,可若祁王身陷危难,他们是否会现身呢。
封州确会人心动荡,派个皇子倒是足够分量,虽说此子意图再起,亦无可惧——至多叫他有去无回。
陛下下旨遣祁王主理时疫,拂林世子辅之。
朝野上下节衣缩食,募银救灾,共度时艰。
外敌作祟的风声由长安传开,可惜传到浙州时,已毫无公信力。迟迟未有根治药方,死者继踵不绝,有一二日亡者,有朝染夕亡者,每日不下数百人,甚有全家亡不留一人者,排门逐户,无一保全。官府所供棺椁殆尽,只得直焚尸首,招致民怨,各地知府再三安抚,然性命堪忧,无人听信抗敌之言,终至无以为继,竟有知府闭门潜逃……
至四月上,阖州死者一万六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