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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民风开放,得益于它不设情报机构,百姓不必担忧祸从口出。
但这只是明面上。大胤历代君主信奉道家,时常借助道士之口控制舆论,由此滋生实际上的情报机构——
飞云观。
钦天监正使可以不是飞云观的观长,但飞云观观长却一定是当朝皇帝的心腹。
赡思辛知道胤皇在喂诱饵,他来者不拒、一概吞下,只为扰乱视线,掩盖真正的目的。
陛下想从敏妃那儿套出关窕的计划时,各地飞云观都出了大事。
京城的飞云观有陛下的人守着,倒是一片祥和,其余的飞云观就没那么幸运了。西凉暗探司的人扮作飞云观的道士,肆意杀戮前来祈愿的百姓,还特意露出西凉独有的刺青,消息传到京城,舆论全面爆发,都说飞云观通敌叛国。
这声东击西的时间算得极准——恰在陛下耗尽耐心、准备收网之前。
谁都以为靳老师只是个配角,谁能料到赡思辛钓了一大串鱼,又将刀口指向了最初。
这是陛下近年来碰到过最狡猾的对手。他极擅诛心,甚至动摇了陛下的判断,哪怕如今知道他在针对飞云观,陛下依然怀疑靳永与之串通——靳永给的指向,是孝贤皇后。
这个消息,应当是对方故意放出来的。
只是,会不会又是一出声东击西?
靳老师不知外头的事,却也猜到自己走到了绝境,要求见赡思辛一面。
考虑到这可能是最后一面,赡思世子给予特别优待,命人给永道长换上全套装备:莲花冠、子午簪,逍遥巾、素绦带,白袍紫纱、银鹤拂尘……人要衣装永远是不变定律,先前被捶成狗的靳老师,这会儿看着遗世独立,相当潇洒不羁。
靳永严重怀疑赡思辛有什么特殊癖好:一会儿女装,一会儿道袍,简直把他当成了手办。
搞得他生出一种要用美人计的错觉=_=。
事实证明靳老师的直觉贼准。
赡思世子虽然对他没有兴趣,却带他去看自己的兴趣所在。浮云坊间间厢房都被他们看过来,惊了无数对巫|山|云|雨中的鸳鸯,恩|客都与永道长打了照面,永道长也将他们认了出来——不是朝廷命官,就是贵胄之后。
恩|客们深知永道长爱打小报告的习惯,纷纷顾不得快活,思忖着如何叫他住嘴。
最后一间厢房里,是京兆尹施慈的长子施矩。
终于明白为何浮云坊每次都能躲过搜查,靳老师心凉了个彻底。
他扶着朱红楼柱,赡思辛见之轻笑:“但凡是人,不论三六九等,都脱不开七情六欲。有人贪名,有人恋权,有人逐利,有人重情,有人嗜|欲。”
“哪怕礼教严苛、诗书训导?”
赡思辛笑眯了眼睛:“人终归是人,心中存了天理,也灭不了人|欲。表面恪守礼教,但私底下,到底有多少腌|臜|之事……”
“谁人知晓?”那道目光深如渊海,似是轻蔑,似又自嘲。
看过人间百态,赡思辛亲自将靳老师送到门口,表示他自由了,大可以回去打报告,让胤皇抄了这些人的家,然后弄出更多投敌的营|妓。
靳永摇头,“我出去了,也活不了。”
赡思辛一脸为难:“那你想怎么办呢?”
靳永掀开拂尘,里面果然藏了剑刃,面前是一条死路,心中却异常平静,他一把扯去尘须,剑指眼前贼寇。
赡思辛并不躲闪,笑着催促:“胤皇的人快到了。”
到底是杀了那些身份贵重的恩客,断了他们通敌的嫌疑,避免朝局大乱,还是杀一个赡思辛,却让陛下将他们抓个现行,决定权在靳老师手里。
靳永叹了口气,终是选了前者。
白衣紫袍的道长化身阎罗,四处杀人,浮云坊血流成河,尖叫四起,恩客妓|子狼狈逃窜。那剑实在太快,一剑穿心者大多死不瞑目——他们上一秒还在威吓靳永,下一秒就倒在了血泊里。后来谁都不敢耽搁,有越窗跳楼的,有躲在死人堆里的,有从湿漉漉的楼梯上滚下的……
阎罗道长只杀恩客,除非妓|子被恩客用来挡剑,才会一剑串俩。
赡思辛暗自好笑,命舷娘带人撤离。
巡防营赶到浮云坊时,只见遍地尸首横陈,那身鲜血染遍的白衣紫袍,正提着滴血的长剑,追着唯一一个活口。陈愈认出那张沾满血污的脸,赶紧出手制止,他却杀至癫狂,竟与巡防营动起手来。
也许是压抑了太久,众人一围而上,一时竟也不敌,陈愈生生受了他一剑,才将人救下。他眼见杀人无望,仰天长啸:“死有余辜!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其声哀戚入骨,不屈尽诉,似要向天去问曲直,可惜隔着靡靡穹顶,无法抵达云霄,终是……
血剑委地,束手就擒。
赡思辛的人没能撤走。禁军封街围剿,舷娘带领姑娘们持剑反抗,趁着她们诱敌,另一边赡思辛带着太子和关窕从密道逃脱。
舷娘看着身边的姐妹一个个倒下,心想这不堪的一生总也有了了结,这一愣怔间,一把长剑自身后穿透胸口,心头终于扎扎实实地疼了起来——
既已不堪,何生妄念?
本以为得到救赎,到头来终落地狱,似乎更不堪了些。
哎……也怪郎君无情,也怪此梦不堪。
昔日熙攘街头,禁军速战速决,从此如花美眷,再无流年。
靳老师被押上囚车,看见一个倒地的姑娘还在喘气,睁着眼睛似乎在喊疼,她身边的姑娘竟也没死,见有禁军上来补刀,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护住她,血刃直下,他闭上眼睛,听见两声重叠的惨叫——
“不疼。”
放弃的傲骨在仇人身上看到,从没有任何一刻,如此痛彻心扉。
果然死了比活着好,他笑。
此次收网抓了虾米、漏了大鱼,陛下震怒之下一一问罪。京兆府和巡防营都没逃过,出过火情的刑部和望火楼也一并清算,将暗中查出的通敌官吏下狱之后,他去天牢见了靳永。
靳永冷静宣布:“纪飞鱼死了。”
陛下微微一震,拂袖冷嘲:“你疯了。”
疯子闭了闭眼,旋即大笑:“我从没有这么清醒过,你这人无所不用其极,可笑我竟视你为明君英主……且看报应!!”
“你没发现被人诛心吗?”不解多过愤怒,陛下淡淡开口。
那句话用尽了此生的胆量,说者却依然被锁在刑架上——
“那也要有心可诛才行。”
永道长持凶杀人,禁军虽迅速封锁街道,仍有不少见证人,被巡防营救下的是礼部尚书齐渚的次子齐欢,为了掩盖嫖|妓之行,说是永道长约他来此。
至于死了的那些,也都背靠权势之家,纷纷如此责难之。
永道长及其从属通敌杀人的热搜很快安排上,仙人一夕掉光马甲,飞云观就此深陷泥潭。
陛下只能宣告杀人者都是西凉细作假扮的,呼吁大家不能中了奸计。
要证明杀人的不是永道长,共有两种选择:要么扔出一个假货,指其为杀人者;要么扔出靳老师,造出另一个真货。
陛下选择了前者,说服靳永合作的方法也很简单:如果他不配合,飞云观那些道士就得死。
靳老师这下真怀疑他爱上自己了:“有意思吗?”
别人越要夺走什么,他就越要保住什么,陛下认为很有意思。
为求逼真,假货必须从飞云观的道士里选,都在天牢里关着,靳老师挑起来也方便。他踌躇了半天,在那个背叛者身边打转,就是不选,明尘子终于受不了了:“我去。”
明尘子八岁那年在街头乞讨,永道长捡了他回飞云观,绝无可能是谁假扮。靳永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是谁的人,关窕还是西凉?
明尘子费力地弯起唇角,重刑之下都没有说的话,就那么附在永道长耳边说了:“你害死我爹,害我们一家流离失所、苦苦逃命,害得我娘为了救我,眼睁睁看着妹妹死在面前……我娘为了救我,还杀了一个孩子代我去死,我舅父为了救我的女儿,谎称那是他的孩子,一箭穿心而死……我八岁那年到你身边,立誓要你不得好死,可笑你还对我那么好……梁植,你不记得我不要紧,我只问你,你要真爱她,怎么舍得害她全家?”
靳永颤抖着身子,直直跪了下来,往事如潮水侵袭,那个猜测太过沉重,几乎连不成字句:“你……你是……元奕的……”
“元奕是我父亲,我生母早逝,关窕就是我母亲,关子雾是我亲生女儿。我叫元景,你想不想知道我妹妹叫什么?”
“她叫元宝儿,死的时候只有六岁,跟子雾一般大……她属兔,跟兔子一样活泼,总有说不完的话,她摔了一跤,再也没爬起来,换作从前,她一定会哭很久,拉着我说哥哥我疼……我只知道逃,根本没听到……”
“为什么要告诉我。”靳永狼狈地打断。
元景靠回墙角,仰面不见天日,如同这灰暗的一生。泪水无声滑落,他松松吐出一口气:“因为我要死了啊。”
“我早就知道,却一直害怕,那么多人都死啦,也该轮到我啦,背负人命活着,实在是太累了……”
嘴角尝到一丝咸意,靳老师胡乱点着头:“留下来,才是真正的痛苦。”
元景却笑了,“可你终究活下来了。既然活下来了,就别再害人了。你常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害了那么多人,也该救那么多人,不负如今的活命。”
靳老师笑得直抖,头却一点点低了下去,元景闭上眼睛,耳边隐有哽咽之声,他不无好笑地想,可惜天牢里没有红烧肉,不然就能堵住观长的嘴。
城西法场,独柳树。
刑部失火、除夕失火、初一失火三起纵火案的罪魁已然聚齐,纵火案与通敌案并查,今日三司宣判,大理寺卿梅务平、刑部尚书郑脉、御史中丞傅子澄俱在,三司判官拂林王抱病缺席,三司监官宁朔将军忙于侍疾,便也请辞。可惜第一流量梅寺卿依旧不是主角,这回的主角……
是真正的永道长。
无论是刑部、巡防营、望火楼揪出的内奸,还是主谋明尘子,在梅寺卿铁腕之下,俱都供认罪行,承认构陷纪氏通敌、意图挑起事端。至于每次起火都会出现的血点,则是明尘子从永道长处偷学的术法,与他假扮永道长杀人的目的一样,为的是构陷师长,自己上位。
整个故事都很完美,就缺真假美猴王的一次正面battle。
行刑时间选在夜里,正是为了这次撕|逼。
真假道长皆托起手心一团火,两掌相击,假道长手中的火一瞬熄灭,真道长手中的火愈发浓烈,见到善恶有报,围观群众纷纷拍手叫好,却没看见真道长满脸的隐忍之色,在将手中烈火击向假道长胸口之时,不可避免地红了眼眶。
一如话本中妖魔的结局,假道长被烧成一堆灰烬。
称颂声中,真道长落寞转身,了无欣喜。
接着便是其余通敌者的凌|迟|之刑,比之道长术法略显枯燥,围观群众散去不少,不远处的烨阳楼上,仍有两人驻足观看。血腥味从窗外袭来,女子皱起鼻子:“可以走了吗?”
赡思辛有些遗憾:“靳永设计殿下,本想替您出口恶气……胤皇竟肯保他。”
飞鱼托着下巴兴致缺缺:“估计是虐恋情深吧……”她学会了举一反三,扭头试探对方:“你不想知道,明尘子为什么会顶罪吗?”
“飞云观名声已然受损,更重要的是,明尘子的存在意味着飞云观并不干净,胤皇不会再信飞云观了。”赡思辛一派自信。
“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啊。”
赡思辛把脸凑过来,以指抵唇,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这是我与殿下之间的小秘密,今日之事,切勿向任何人提及。”
飞鱼双手捂嘴,乖巧点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神经病居然流露一丝感伤,“殿下,你属乌龟的吗。”
飞鱼瞪了瞪眼睛,叉腰凶他:“那我问你,你干嘛总叫我殿下?”
心中的窃喜是无法欺骗自己的。他一挑浓黑的眉毛,一脸风流相,看架势是想说甜言蜜语,可惜地点选得不好,楼下魂魄往生,楼上阴风阵阵,那话便有了宿命的味道——
“那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能做皇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