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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牢房。
思忆郡主来见永王妃,不好什么都不带,吃的喝的都太没创意,便带来了一叶滴水的芭蕉。
关窕接过礼物,果然高兴:“有心。”
关窕盯着芭蕉叶上的水珠,喉头滚动着不知名的情绪:“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思忆郡主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说话。
关窕忍俊不禁,“你呀,最坏了。”
纪飞鱼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十分不解:“姐姐,我这么可爱,你怎么舍得杀我呢?”
“你对待每一个仇人,都这么温柔吗?”
飞鱼抢过她手里的芭蕉叶,慢条斯理地一丝丝撕了起来,“别人不来害我,我也懒得理他们,可是他们不安分呀,气得我差点长皱纹,女孩子最爱美了,怎么能长皱纹呢?为了外表的美丽,我只能放弃心灵的美丽,把他们全都撕碎……哈哈,就像这样!!”
她捻起自己的杰作——化为丝缕的芭蕉叶,献宝似的给关窕展示,咯咯笑个不停:“好不好玩?”
无邪笑容渐渐逝去,收梢成一个阴冷的眼神。
关窕定定看着她,眼中闪过惋惜,竟然言无不尽:“有你在,他们很快会陪我下地狱。”
扔了那些丝缕,飞鱼轻快地拍拍手,“早知道你打这个算盘啦。一试就试出来了,真没劲!”
“我还以为你比梁植有魄力。”关窕激将。
飞鱼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这是你最聪明的地方,也是你最阴险的地方。哪怕是死,你也要留下一颗钉子。子雾,也是你的钉子吗?”
关窕摇头:“子雾原该干干净净地活着。”
“我会照顾好她的。如你所料,我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我不会让她像我一样,我会宠她纵她,看见我的另一种结局。”
关窕叹气叹出了眼泪:“跟你谈话真是愉快,可惜这是最后一次了。”
飞鱼刚站起来,却又回头,一本正经地转达了靳永的千古名句。
关窕翻了个白眼:“没一个好东西。”
思忆郡主蹦蹦跳跳地出了大理寺监狱,一个身影自她身后转出来,步入了关窕的牢房。
诚然她们的谈话会一字不落地传进自己的耳朵,陛下还是不后悔亲自来听墙角:他发现小冤家真是越来越可爱。
关窕没什么跟他说的,拨弄着芭蕉叶的丝缕。
陛下表示他也会吟诗:“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风收却雨即休。”元翰皱起眉头,“她怎么知道,你喜欢芭蕉?”
关窕的目光悠远起来。
那是许多年前,有关三个人的爱情。
没错,自始至终单恋的靳老师,他不配有姓名,只是一个背景板。
当年关窕在国子监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她才华横溢,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她清贵雍容,常着素衣从不阿谀;她容貌端丽,高山雪莲难以攀比;她一笑倾城,遍地都是脑残粉……
关女神哪里都好,就是不喜欢说话,如果有哪个脑残粉问她借作业抄,她会抬起尖尖的下巴,留给他一个高冷的侧影。这个动作总能引起隔壁桌梁四公子的注意,他喜欢模仿她优雅的举动,乐于替她赶走讨厌的蚊虫。
梁四公子是家中幼子,身上没有担子,从来都是飞扬不羁的性子;他不喜欢读书,在学堂里坐不住,每次被打了手板,总喜欢往国子监后院钻: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石子路,将嵌在其中的鹅卵石一颗颗踢出来,是梁四公子的乐趣。
有一次被关女神看见了,她依然没有废话,指挥丫鬟将那些石子都收集起来,整整装了一麻袋才罢休。
梁四公子很心虚,问她不会想告状吧?
关女神举起一枚石子在日光下端详,笑容明朗:“这乱石上的苔纹,斑驳可观,拙朴可爱,若用来叠盆景山石,可比充州白石古致。”
关女神情趣高雅、不落俗套,梁四公子为之倾倒。
可他收来不计其数的乱石,关女神依然不为所动。
关女神觉得他只是叶公好龙罢了。因为她与他截然相反。
关女神有喜欢的人。她同样很少跟他说话。她喜欢传纸条,皓腕凝雪,墨香流泻,写尽幽微的情意。
学渣梁植到后来才明白,学霸是只会跟学霸玩的。
关窕对于元翰的喜欢,源于两人可堪匹配的品位。比如相比于杜甫,两人都更喜欢李白,认为杜诗虽然老道,不及李诗清新飘逸,宛如姑射仙子,有落花流水之意境。
关女神的座位在窗边,窗边有一株芭蕉,芭蕉上偶然有雨,其声潇潇,勾起淡淡的愁绪。而听雨声的人,却又是那么闲适,提笔写下诗词几句,夹杂愁苦如许,写完忍不住笑自己矫情。
关窕生活如意,难以抒发实感,便任由自己沉浸在闲情之中,将蕉窗听雨当作一件赏心乐事。
她闭上眼睛,点滴蕉雨与空无心境相契合,在此刻超然物外。
走神的关女神不幸被太傅点名,她压根儿没听清楚问题,却懂得及时反击:“学生方才听窗雨,忆及徐凝的‘觉后始知身是梦,更觉寒雨滴芭蕉’,太傅素来博学,不知此句何意?”
关女神非常清楚,博学的太傅是徐凝的死忠粉,他果然侃侃而谈,末了还夸她勤学好问。
此处必须女主:看看人家,胡扯都这么优雅!你这只学渣!
关女神的从容不迫,很快在现实面前低头。
下学的时候雨已经很大,而他们谁都没带伞。贵人们都将侍从们赶去取雨具,只有关女神不舍得自己的婢女淋雨,吩咐说且等一等。
这就是女神的脱俗之处,别人都在等伞,而她在等雨停。
元翰隔着人群,凝看她安静的侧影,心中是莫名的安定。他想她是他理想的伴侣,风雨来临也能面不改色。
元奕比元翰离得近,除了看见关窕的淡定,还看见她藏在衣袖里,冻得直哆嗦的手。
装|逼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元奕好笑不已,径自冲入雨中,折了几片硕大的芭蕉叶、并一根粗壮的芭蕉柄,三下两下制成一把芭蕉伞,递到关窕面前:“先回去吧。别冻着。”
关窕抬眼看他,那个人浑身湿透,面上的雨水尚在滚动,眼里的笑意却明亮得惊人,如天上星辰,亘古不灭。
关窕递过一方巾帕,元奕接来擦干伞柄,将芭蕉伞清清爽爽地塞进她手心,再将巾帕珍而重之地纳入怀中,他朝她拱拱手,笑容里多了促狭:“谢三姑娘赏。”
三姑娘笑如暖阳。
那一幕关窕永生难忘。
如果说关窕是一块冰,元奕就是烟火气,他不需要她强硬对敌,安心将她融化在怀里。
关窕直言这一点元翰永远做不到。
元翰也不生气:“从前我做不到,如今我能做到,而你却不肯要。”
关窕冷笑不止:“你想强加给谁?郡主吗?”
元翰坚持要她回答问题。关窕深深叹气:“她比你想象中聪明……她知道我喜欢芭蕉,因为我读的词,时常在写芭蕉的页数折角。”
他还有问题,几乎把关窕当成了闺蜜:“她有时聪明、有时糊涂,又是什么道理?”
关窕不耐烦:“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元翰负手而立,温柔一笑:“最后一个问题,毒酒还是白绫?”
关窕说我想跟元奕葬在一起。
元翰爽快答应:“放心。都在暮朝陵。”
暮朝陵所葬,都是谋逆的宗亲,注定背上千古的骂名。
陛下快步走出大理寺,却在大门前驻足片刻,他低头望那长长的台阶,发觉身侧无一人同行,心中孤寂便如蔓草般疯长。
他站在这个国家最高的地方,终生不能跌下,无处可话凄凉。
闭上眼睛,一步步缓缓走下,不见实景就敢落下脚步,是他难得的任性。
王福泉在尽头等他,知道他必定出了汗,等他走完全程睁开眼睛,开口就问是否要沐浴。
陛下挫败一笑:“朕许久不曾冒险。”
王福泉缄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