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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望朝会在午时以后才散场,大唐天子李亨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后宫。天气热的很突然,仿佛前几日还料峭春寒,现在居然动一动就是一身的汗,他有些气闷的扯了扯领口,身上的衣衫终究是穿得多了。
“明日准备夏季的单衣吧,朕身上这些冬衣都快捂的长虱子了!”
一名宦官则小心翼翼的回道:
“陛下,宫中的定制,还没到更换夏衣的日子……”
李亨有些气恼,身为皇帝居然连换件衣服都要被规矩束缚着,他当太子的时候就被太上皇以层层无形的枷锁桎梏着,现在居然也是不得自由。但是,李亨也无意破坏这些传承了数百上千年的规矩,只是没好气的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难道捂出了一身的热痱子,也不能穿的凉快点吗?”
见皇帝如此说话,那宦官不知该如何回答。在他们眼里,当今天子是个不善于表达个人情感的人,像今日这般因为天气闷热而发了脾气,则有些奇怪。
“陛下息怒,都说春捂秋冻,这春日里多穿点,总不是坏事,万一因为冷热交替而被寒气浸了龙体,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这宫中的宦官里,敢于如此和天子李亨如此说话的,除了李辅国就没有第二个。
而且,偏偏李亨就很能听得进去李辅国的话,见到他以后竟露出了些笑意,只是笑的有些牵强。
“朕虽然热的烦闷,但也比不上这里烦闷啊……”
李亨说着,又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李辅国仿佛知道李亨因何事而烦闷一般,便想也不想的劝道:
‘太上皇既然已经由此决断,明知无法改变,陛下又何必为此事而多花费心思呢?再说,只要房相公东征得胜,克服东京,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
李亨今日发脾气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天气闷热而不能自由的更换衣物,如果一个皇帝因为这些琐事而乱发脾气,那也就太令人看轻了。在他的心里,实则有着不能对臣下明言的苦衷。只有李辅国这个阉人,倒成了他最不加避忌的商量对象。
就在昨天晚上,他得知了太上皇在成都时颁下的诏书内容。坐镇江陵的永王李璘原本是江陵大都督,现在又被封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也就是辽阔富庶的江南之地已经尽在其掌握之中。
就感情而言,李璘是李亨一手抚养长大的小弟弟,两个人的关系也不是父子而胜似父子,可即便亲近如此也绕不过权力这道门槛。太上皇一句话就可以令二十几年的亲情于顷刻间烟消瓦解。
李亨当然明白,这是太上皇的手段,他在摆脱了成为亡国之君的危机以后,仍旧不甘心就此丧失坐了四十余年的地位,如此大封李璘,不过是为自己手上增加一些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
李琰在名义上可以掌握江南四道的兵马,再加上有着雄厚的财力支持,未必不能自江南起兵,北上平叛。只要李璘不是个傻子,必然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抢在李亨之前克服东京或者直捣安禄山的老巢范阳,都将在朝局上取得足够的威望与实力和天子分庭抗礼,就算夺取皇位也未必不能。
事实上,李隆基这么做已经达到了目的,这也是他两两相制一以贯之的手段,如今这一招抛了出来,立时就把自己从边缘地位向权力中心拉近了不少。
假使李璘能够把握机会取得战功,如此就先成功了第一步,李亨若想在与李璘的争斗中稳居优势,就不得不考虑太上皇的想法,得到他的支持。否则,李隆基一旦倒向李璘一方,李亨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就不得不提及李亨心底里最忧虑的隐痛,那就是得位不正。毕竟李亨的皇位并非李隆基传下来的,而是擅自做主从其手中夺来的。
倘若这顶帽子如果没有足够的功劳加以压制,李亨得位的正当性马上就会成为最大的威胁,李璘就可以以此号召天下讨伐乱臣贼子。倘若走到了这一步,他的被动处境就很难回天了。由此,李隆基对任何一方正当性的承认,正是可以操纵两个儿子力量平衡的一条锁链。
以上种种原因,李亨把烦闷的情绪借由天气热又不能随便更换衣服发泄出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辅国说的没错,只要房琯东征功成,率先克服东京,那么李璘的潜在威胁就会被进一步淡化。毕竟事起仓促,李璘就算要征发江南四道的兵马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李亨在时间上占着优势,又有刚刚经历过关中大胜的百战之兵,可以说胜算还是十分之大的。
这些道理李亨早就想的明白通透,只不过还是因为关心则乱,心中烦躁也是常人所难以避免的,就算贵为天子也不能例外。
李辅国如此宽慰,使李亨的心绪平静了不少,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担心,便长舒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向便殿走去。
“陛下,仅仅有房相公率军东征还不够,还得双管齐下才行!”
李亨立时来了兴趣,问道:
“如何双管齐下?”
“当选派合适之人,到江淮去,把永王堵在江南,必要时候也可……”
李辅国的声音转而有些阴冷,说到关键处止住声音,只把右手为掌轻轻的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闻言见状,李亨眉头拧了起来,他虽然对李璘比较头疼,毕竟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是可以轻易割舍的,倘若除掉这个最疼爱的弟弟还是于心不忍的。
“李璘未必就心存了妄念,他对朕这个兄长岂能没了尊敬之心?若如此对他,万一……朕心何忍?”
李亨的这番话显然就不尽不实了,他割舍不下与李璘之间的兄弟感情是真的,但若说不相信李璘会心生妄念也就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杀弟的名声在历史上并不比逼迫父亲篡位好多少。
李亨是个很在意身后评价的人,如果这些污点在他百年之后,任凭后人指摘,只想想都毛骨悚然。
“陛下,为君者,当顾念天下,又岂能只顾着小仁小义?”
李亨沉默了一阵,随即又点了点头。
“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当务之要还是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房琯东征一事上。”
“陛下圣明!”
李辅国赞了一句,也不再多说,毕竟撺掇着天子杀弟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来万一落下了埋怨,可真真是得不偿失了。有了这种念头,他自然也就不会积极的在天子面前推动此事,许多话点到即止。
两人行至殿门口,忽听里面有宦官的窃窃私语之声。寻常时,宦官在打扫整理宫殿也会有交头接耳的状况发生,虽然这在宫廷制度中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算天子亲自撞见了也不会过分惩戒。
李辅国正要进去训斥里面那几个不知进退的混账,但李亨却拉住了他。因为李亨忽然从里面的低语中听到了两个字,而这两个字是他极为关心和敏感的。
那就是“秦晋”!李亨想听一听,这几个宦官究竟在议论秦晋的什么。
躲在外面偷听,对于一向谨言慎行的李亨来说是一个新奇的行为,强烈的好奇心居然有些盖过了心中的愠怒。
然后,秦晋“惧内”的传言就如此巧合的传到了李亨的耳朵里。本来,作为天子,这种谣言是很难传与他知晓的,可也许是天意使然,竟被几个宦官误打误撞的传了过来。
在听清楚明白了具体内容之后,李亨心中更为不爽,愠怒之意也再度上涌,虫娘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秦晋作为栋梁之臣,又是未来的妹夫,岂能任由这些奴才恣意贬损?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宦官原本议论的正在兴头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开门声顿时就吓的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在看清楚面色铁青的天子以后,更是把另一半也都吓的丢到了天外边,一个个跪在地上连求饶都不敢说一句。
这几个人原本都是李辅国的心腹,否则也不可能被安排在天子身边,但他们也太不争气,直直的撞在了天子的气头上,因而也不再有保他们的念头。
“拖出去,杖毙!”
一句话说的干脆利落,几个宦官顿时吓得失声求饶:
“陛下开恩,陛下饶命,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辅国冷笑训斥:
“天子身边不谨言慎行,万一出了纰漏……就是灭族也不为过!”
当即便有宦官扑上去,拖着他们往殿外去。
还是李亨看着不忍,便对李辅国道:
“这几个人做事不密,也罪不至死!”
这一句话总算留下了几个宦官的性命,李辅国便也不再发狠,只让手底下的亲信,将他们杖责之后再送入掖廷。
宦官但凡进了掖庭宫,便再也没有出头之日,所做的差事是最苦最累的,还要日日对着那些因为犯错被贬入里面的妃嫔,只想一想都令人无比的绝望。
李亨坐稳之后,又想起了秦晋“惧内”的传言。
“李辅国,你说一说,秦晋惧内究竟具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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