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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眼睛一亮,将啃了一半的面饼掷于案上的陶盆内,对杨氏说道:“是韦兄的声音。”
想不到韦济竟连夜登门拜访,杜甫心头不禁涌起了一阵歉意,此前竟是错怪了韦济。
杨氏见丈夫展颜而笑,心中也释然不少,也许他今日没有多少身心之苦,也未可知呢。
杜甫出门相迎,外面叩门之人果然是韦济。
“子美兄这处宅院好生难寻,总算没摸错了门。”
刚一见面韦济便热络非常,大门是几片木板钉在一起的,缝隙很大,隔着门两人已经能够互相对视。
杜甫爽朗一笑,手下加快速度将大门打开。
“想不到韦兄连夜来访,家里还甚都没有准备,快请进来。”
韦济闪在一旁,又一挥手,立即便有奴仆牵着马车出现在破败的大门前。往后看去,竟有大车数量,驮马数匹。杜甫愕然,弄不清楚韦济此举究竟意欲何为。他的故交好友虽然每每慷慨解囊相赠,但终究是十金百贯这等数目,像眼下这等阵仗却是见所未见。
“韦兄这是?”
“小弟虽然知道子美近况不佳,却对实情不甚了了,今日一见之下才得知子美兄竟困顿若此,来得晚了,万望勿怪。”
韦济言辞间极是诚恳,使得杜甫不禁大为动容,世人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的多,似这等雪中送炭的却凤毛麟角。
诚然,杜甫在一闪念间也曾怀疑过韦济的动机,但他又立刻了然,自己一无靠山,二无地位,可谓一穷二白,一无所有,韦济能从自己这里巴结到什么?毕竟白日间在平康坊韦府受到了韦济家奴的奚落,心中也不免还有些芥蒂。
可是,杜甫见到韦济如此的自我剖白,又骤而大为汗颜,人家以真心相待,如何自己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在是对不住韦济的一片盛情。
火把光芒闪烁,杜甫的脸上颜色数度变换,都被忽明忽暗的光影所遮蔽。
“这都是一应生活用具,值不得几个钱,只是一并拾掇来,省却了子美兄的麻烦。”
杜甫暗叹,还是韦济想的周道。
这时,杨氏也出门迎了上来,责怪杜甫只让客人在外间干站着,不让进屋中。
杜甫这才一拍额头,恍然赔罪。
“还是夫人想的周道。”
于是,夫妻二人便引着韦济进了堂屋。只是进入堂屋之后,韦济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却也眉头大皱。
但见屋中一点如豆油灯忽明忽灭,四面墙壁黑漆漆的仿佛多年未曾清理过一般,口鼻间还若隐若无的充斥着霉烂潮湿的气息,中间案头还摆放着一支陶盆,里面还有一张啃了一半的饼子。他知道杜甫的境况不是很好,但也想不到竟落得这般田地。不过,他又想起杜甫的小儿子去岁在天水冻饿而死。与之相比较,即便现在困顿若此,也比之前要好上了许多,至少还有饼子吃。
再看身旁的杜甫,今年才刚过了不惑,竟已经生了老态。想起二十年前的杜子美,风流倜傥,意气风发,誓游遍名山大川再入仕为官,岂料岁月蹉跎,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杜甫又吩咐杨氏去买茶,韦济却笑着说道:“子美兄勿要难为嫂嫂,黑灯瞎火的上何处去买茶?此处山水环绕,别具雅致,不如烧一壶泉水,倒比茶水珍贵的多了。”
其实,在韦济带来的一应生活物什中便有茶砖,但他却只字不提一句。
杜甫老脸一红,坦诚说道:“杜甫现在困顿若此,日日为衣食忧心竭虑,就算身边山清水秀,落在眼里也都味同嚼蜡,实在是暴殄天物呢!”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此时,杨氏也端上了铜壶,里面是滚沸的山泉水,分别将案头的两只粗陶碗倒满。
杜甫端起陶碗,吹了吹袅袅的水汽,视线也随之模糊了。终有报国之志,事到如今,也被生活摧折的只能终日围着柴米油盐打转,是可悲还是可笑呢?
“子美兄现在是卫率府参军,平日里都有甚公事?”
说实话,韦济有此一问有些突兀,但杜甫并不在意,只如实答道:“看守库房,掌管钥匙,实在清闲的很,每日里恨不得抓几个人来闲聊。”
韦济嗯了一声,便不再接茬说下去,似乎心有所想。
杜甫看了看韦济,知道他现在也是仕途不顺,去岁得罪了杨国忠,便被寻了个由头降职侯用,到现在还没有什么眉目。
他看起来比自己近况要好一些,实在是因为家底殷实而已,实际上他过的便未必如意。
然则像他们这种人聚在一起,谈论的最多的就是做官,现在让两个都不如意的人谈论做官,实在是有煞风景。
韦济却忽然道:“时运自有时,说不定过得几日,你我兄弟的霉运便到头了。”
这句话听在杜甫的耳朵里,感觉自然像是玩笑,甚至还有几分自怜自伤的味道。
很快,韦府的家奴将一应物什都摆放到了院中,看着堆积成小山似的生活物品,杜甫百感交集,这些东西怕是足够他们一家吃用到明年了。忽的,他又想起了去岁冻饿而死的小儿子,竟忍不住泪眼连连了。如果那娃儿能撑到今日,该有多好啊。
眼见着天色黑透,韦济便不再继续逗留,向杜甫与杨氏辞别。
眨眼间,一院子立时寂静了下来,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热闹的大梦而已。但是,院子当中堆积如小山的财物,却时刻昭示着,刚刚那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实。宗文、宗武两个孩子快活的围着“小山”蹦蹦哒哒的转圈子,口中哼唱着杨氏教过的儿歌。
杨氏也难得的展颜笑了,笑的脸上褶子更为明显。
“这位韦君行事豪爽,若早早去寻他臂助就好了!”
她这么说,显然也是想起了去岁冻饿而死的小儿子、
杜甫却好似若有所悟般的说了一句:“时也运也,去岁寻得韦兄,未必便会有现在这般光景。”
杨氏讶然道:“夫君何以如此说?”
杜甫摇摇头,他说不出所以然,但自信直觉却从未错过。
过了三日,忽有尚书省的佐吏到访杜甫在长安城外的别院。
恰巧,杜甫与好友送行,只有杨氏一人在家。
“尚书省公文,请杜君到家即行拆看,不得误了时辰”
那佐吏连番叮嘱之后,便又径自离去,只杨氏一人手中撵着那封厚厚的封口公文,沉甸甸的,不知是喜是忧。
到了傍晚,杜甫终于回到家中。
杨氏将尚书省的公文拿了出来,杜甫见到公文后,忽而竟笑了,“果如韦兄所言,脱运交运,竟在今朝了!”
“难道是迁转的喜讯了?”
杨氏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
杜甫却笑道:“是不是,夫人拆开一看便知。”
杨氏则连不迭摆手,“妇道人家岂敢亵渎台阁公文?”
杜甫却语意一转,“台阁中出自妇人之手的乱命还少了?夫人一双手勤谨持家,干干净净,何来亵渎之说?尽管拆便看开是!”
得了丈夫的鼓励,杨氏鼓足了勇气将厚厚的公文封皮拆开,抽出里面的一纸公文,看了几眼竟喜极而泣。
杜甫也是诧异妻子竟何以哭了?便抢过了那一纸公文,看了几眼也立时愣住了。
他虽然猜到了脱运交运,却料想不到,自己孜孜求官十载有余,苦苦而不可得,不想今日竟唾手而得之。
吏部郎中,从五品上的品秩,比起从前做的那些小官,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鲤鱼跃龙门了。
在唐朝的官制中,以五品为分水岭,往上便是高级官吏,可以减免所有徭役,五品以下则仍要负担各种徭役,就算有了官身,无法亲自赴役,也要以钱纳役。这种待遇上差别除了有着实实在在的金钱上的便利,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份地位上的差距。
嘤嘤哭了一阵,杨氏才道:“难道是那位韦君的助力?”
杜甫点点头,又摇摇头,直觉使然,他觉得此事或许与韦济有关,似乎也无关。
他又马上想到,此时的韦济不知又要如何脱运交运了。
次日一早,杜甫到尚书省履职,以往看似艰难跋涉一般的铨选也尽是走过场一般,均得了优等。其间,杜甫更得了一位佐吏的暗示,他的一切提拔都可能是宰相魏方进一手安排的,负责铨选的所有官员,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关照,这也是铨选如此顺利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反而让杜甫更加疑惑了,能够让当朝宰相亲自关照,就算韦济这等人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虽然其父韦嗣立也做过宰相,但那毕竟是老黄历,而今的朝堂上早就换过不知多少新颜旧人,纵使韦嗣立复生也难再影响朝局。
至于韦济,只能说是比上不足而比下有余,然则也绝对没有这种能量。
经过了初时的兴奋,一桩桩疑惑又让杜甫忐忑了。但思量一阵之后也就释然,一切但向前走便是,早晚都会大白天下。
晚些时候,他又得到了一则更为震惊的消息。
韦济已经得到敕令,正式升任尚书左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