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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皇后娘娘的侄子,一定是很好的。”他道。
“他很喜欢姑姑,也很喜欢我。”对着方永禄说这些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羞赧,或许此时此刻,只想让他觉得高兴。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直直地看着床上的帐子,突然说:“皇上这辈子背负太多的事,几时才愿意让人为他分担一些呢?”
我不懂他的话,他自顾自继续说:“皇上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啊,为什么要被那样误会?”
“公公,怎么说这些?”
方永禄看向我,喘息微促,“公主,小心七皇子啊。”
“公公!”我低呼,几乎不敢信自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无比痛惜的神情在他脸上泛开,重重地叹息引出他的话:“连浑身是刺的十四爷也能为皇上所折服,为什么皇上就是解不开和儿子的结呢?七皇子怎么会如此嫉恨他的父亲,嫉恨他的兄弟姐妹?”
我怔怔地看着方永禄,不知道他继续会说出什么来,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心渐寒。
离开隆禧殿时,方永禄又睡着了,他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太苍老,和我说那么多话,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秋日午后的阳光本该和煦明媚,可心冷了,对任何事的感知都会麻木,心想,如果今日不来见他,该多好。
母妃说过,母后去世的时候只有父皇在他的身边,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那天寝殿里还有一个人,就是泓昶。
方永禄之所以会知道,是因泓昶在母后去世不久后,曾一个人跑来隆禧殿,赶走了所有人,抑郁的他哭诉了一个多时辰,道尽心中对于父皇对于宫廷对于母妃对于我的种种不满,可他也不知道,殿内还有方永禄的存在。
这件事方永禄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说皇上是很好的父亲,皇上会解开七皇子心中的结,只是没料到这些年过去,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每当众人来隆禧殿祭祀,他看七皇子的眼神,还是和那一日一样,更似乎怨气越来越重,让他很无奈。
在母后灵前泓昶的眼神,才让我知道他恨我,我从来不晓得原来他自小就恨我。
他恨母妃夺去了父皇对母后的爱,恨我和泓曦夺走了他身为嫡子的骄傲,恨我可以被父皇宠溺得无所不能,恨我这个小小的公主掩盖了他所有的光华,恨母后限制他许多行为不许他有半分得意骄傲,恨舅父容涵给他的人生带来污点,恨自己曾不被父皇期待来到这个世界,恨当初没有捡起那一枚御印,恨我曾送到他手里也被拒绝。
这个孩子,恨透了他出生前出生后,长大成人近二十年里所有的人和事。可我和母妃还有泓曦拥有这一切,同时因此失去爱和机会的人并非他一个,会恨到这样的田地,我再不想怪自己和母妃得到太多,只能怪这个孩子的心太扭曲。
是冤家路窄吗?路上,意乱纷纷的我竟迎面遇上了泓昶,他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去哪里。
“皇姐。”他朝我躬身行礼,抬头后则问,“皇姐这是从哪里来?”
“随处逛逛,就走到了这里。”我压着心颤回答。
回京以来第一次这样细细地看他,所谓相由心生,对于人本身和看他的人都有影响,此时此刻在我眼里,瘦高的泓昶满面凌厉之色,眸子里泛出阵阵寒光,每瞧见他的双唇,就好像会从那里说出“我恨你”三个字。
“我还以为父皇病了,您会在涵心殿寸步不离。”他道。
“有各位娘娘照顾,不需我操心,我在跟前父皇只会嫌吵闹。”
“父皇怎会嫌皇姐,怕是多看看皇姐,病自然就好了。”
我硬是挤出笑容,违心道:“泓昶也会说玩笑话了,三年不见,果然不一样了。”
“是啊。”他也笑,记忆里,我很少看到他笑过。
“你要去哪里?”我定定心,问,“听说父皇让你上朝听政了?要好好跟四哥学呀,父皇又多一个臂膀。”
他看起来很高兴,笑道:“皇姐说的是,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这会儿正去隆禧殿,去给母后上香,告诉她儿子上朝听证了。”
“甚好。”我道,“不耽误你了,赶紧去吧。”
他躬身应下,请我先行,我颔首举步,从他身边而过,却听他极轻地问:“皇贵妃,还好吧。”
我心头猛颤。
那一语犹如定身咒,要我迈不动半步,可泓昶已无心再等我,径直就往后走开,脚步声不疾不徐,却透着傲慢,透着挑衅。
“公主。”宫女上来搀扶我,问是否身体不适。
“回吧。”我无力地答一声,虽步步虚无,终是走回了符望阁。
稍事休息,念珍来转达泓曦的话说:“殿下说今晚住在书房里,不回来了。”
“他终日泡在书堆里,有什么……”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思量泓曦对我说的,我有资格说他么?
傍晚涵心殿那里来消息说父皇很好,几位娘娘轮流照顾着,一切妥帖,也不说父皇想见我,我晓得父皇也明白其中的轻重,此刻我若在跟前,太没意思。此外六哥还未回宫,敬贵妃心思全在父皇身上,实在不知该如何去问她要人。
因午饭吃得不好,夜里念珠特特弄了点心哄我吃,可我哪有胃口,一概推了,念珍细心,从小宫女口中听说我遇见泓昶的事,悄声来问我:“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吗,要不要请八皇子回来?您别什么都闷在心里。”
我听不进这些话,泓昶那句“皇贵妃,还好吧。”将我封入了恐惧的世界,坐立难安,分明不吐不快,却偏偏要闷着煎熬。
许久许久,念珍念珠瞧着我干着急,又道:“要不让八皇子回来。”
“我去找他。”不知什么念头驱使,我再憋不住,径直往外冲,念珍追上来给我披一件风衣,嚷嚷着叫李从德随行。
出门不久,竟变了天,小雨绵密落下,将我的风衣打湿,小太监们想着法子找来伞,李从德打着一步步紧紧跟在我身后。
奔至书房,我已微喘,风衣沾雨黏腻,闷了一身汗,泓曦的屋子灯火通明,一边脱下风衣一边已到了门前,却是两个小太监如门神一样跪在跟前,连声道:“殿下说今晚要背书,任何人都不见,公主请回吧。”
“放肆!既知道本宫是谁,还不让开?”我怒意满满,全无平日可亲之态。
李从德也吆喝他们:“赶紧闪开,殿下怎么会不见公主,便是你们这些小奴才鬼主意多,改日非得好好教训你们。”
他们哭道:“公主若要进去,奴才们只能一死了,殿下说明了,今日除了皇上,谁也不能入内。”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不知是泓曦太傻,还是小奴才太笨,连我都骗不过,叫旁人如何信?我看一眼李从德,他即刻会意,低声一喝,左右几个小太监上来将那两人拉开,我推门而入,除了满桌的书籍和通明灯火,哪有半个人影。
两个小太监被拖进来,我厉声问道:“八皇子去哪儿了?你们再敢胡说八道,此刻就要了你们的命。”
李从德也上去揪了一个问:“老老实实说!”
“殿下出宫去了,可去哪儿奴才真不知道,公主不要杀奴才……”他们含含糊糊哭着回答,显然被吓坏了。
“出宫?”我的心很乱,外头的雨也跟着急了,头脑一热直往外冲,吓得李从德只叫唤,可他们谁都奈何不得我,只能任凭我奔在雨中,一路跟随我到了坤宁宫。
宫门前的小太监吓坏了,迭声请我进去,我却只定身原地问他:“七皇子呢?”
“殿下出宫去了。”一模一样的答案从他们口中说出,之后絮絮叨叨的话我就再听不清了。
“公主,我们回……”李从德拉着我要回去,我推开他的手,道,“我要出宫。”
“公主!”他吃惊不小,但深知拗不过我,便道,“好,可是您得告诉奴才要去哪儿。”
“福山。”
言罢,也顾不得他们是否听清楚,拖着湿重的裙衫我就钻入雨里,他们一路相随,再不咋呼,只因此刻各门早已落锁,便忙着为我打点疏通。
宫闱何其大,等我行至最后的一道宫门,早已没有力气,侍卫们犹豫是否要开门,毕竟深夜大雨,我并非奉旨出宫,这样放我出去,若有万一,他们都担当不起。
却是此刻,宫门洞开,灯火从隔着雨幕透来,缓缓走进高瘦的身影,没有打伞,没有氅衣,雨水浸透玄色长衫,勾勒他狼狈落魄的身形。
他越走越近,最终因看见我而定格,我瞧见他左臂深浓的颜色,正随着雨水一点点化开,更落到地上,染出一道令人心颤的痕迹。
“皇姐。”他朝我躬身。
不知是冷还是怕,我浑身颤栗,眼前的少年郎眸中嗜血,如浴血的罗刹,他站定在那里,我却一步不敢靠近。
他又一躬身,没有说话,直直地朝我走来,但最终擦肩而过,径直往内宫深处而去。我在他的身上闻到浓重的血腥,看着地上绵延的血迹,我知道不再和四哥那回一样,这血,是泓昶的。
“泓昶,你……”我霍然转身叫住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他停了一步,双肩微微一颤,好似在冷笑,而雨声隐去了一切,我听不到他的回应。
此刻,身后忽有马蹄踏雨声匆匆而来,我转身来看,但见一袭白袍的容朔策马奔入宫中,他俯身朝我伸手,我本能地递上去,一股大力将我拉上马背,等我回过神,已稳稳地坐在他的怀里。
一声长啸,容朔勒马停下,马儿原地打转几圈,将雨水踩得四溅,我瞧见他在看泓昶,那眸子里的目光有愤怒有惋惜,让我心痛的是,甚至觉得他在可怜泓昶。
“跟我走?”容朔将目光收回,低声问我。
“嗯!”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他,“我要去见母妃。”
“好!”他应一声,似又看了一眼泓昶,旋即调转马身,朝宫外奔去,一场闹剧自此远离我,宫门那里的纷乱要如何收藏再与我无关,一心只想奔到母亲身边去。
我们俩都湿透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却有暖意从他的身上传递给我,迅疾奔跑的马匹颤得我浑身发麻,体力正一点点被耗尽,不知道能否撑到福山见到母妃。当京城大门破例为我俩打开时,大雨终于停了。
“初龄,再忍一忍,皇贵妃也在等你,还有八皇子。”容朔轻声为我鼓劲。
可我问的却是:“泓昶他……怎么了?”
“有人在福山行宫纵火,若非这场大雨,火势难收。”容朔的话夹杂着摧心肝的马蹄声传入耳朵,我一瞬间似被掏空了身体,连再问的力气也没有。
“皇贵妃没事,火从静心堂开始烧,而皇贵妃当时和八皇子在望城阁……”
容朔继续说着,可我已听不太清楚,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见到我的母妃。
当焦灼的气息越来越浓,容朔已带着我靠近行宫,宫门前是重重把守的羽林军侍卫,此刻竟是草木皆兵,将我和容朔细细盘查后才放行。
一路往望城阁去,便看见之前住的殿阁以及静心堂等皆付之一炬,焦木残垣被大雨淋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呛鼻的气息,只觉得脚力虚浮,被容朔牵着向前走的我,脑内一片空白,意识也渐渐模糊。
直到见母亲安然立在楼下等我,高大的泓曦紧紧跟在她身后,看到他们都没事,我久悬的心倏然落下。“容朔……”此刻委实没有力气再迈步子,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后,便任由我的意识堕入黑暗里去。
依稀记得母亲和容朔喊我的名字,可天旋地转和透不过气的压抑,让我想逃离,不愿回应任何一个人,只放纵意识的消失。
“母妃,儿臣要回宫了,您真的不回去吗?父皇也病了,他需要您照顾。”
“贵妃她们自然会照顾好,用不着我在跟前。”
“可是您在这里,谁都不能放心,如果再来一次……”
“该我回去的时候,你父皇就会来接我,你不要操心了。好好照顾自己,更不要惹你父皇生气。”
“姐姐她留在这里吗?”
“等她醒来,身子好了就送回去。”
“母妃,为什么呢?为什么您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儿子说句不敬的话,您若在宫里,我们少一分顾忌,做事也更放得开些。”
“泓曦,我和你父皇不干涉你们要做的事,可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你可以不理解、不懂,可也不能阻拦不是?”
意识恢复时,只感觉自己躺在了绵软干净的床上,耳畔则是母亲和弟弟的声音。
“母妃……”我弱弱地喊一声,随即却感到胸腔有撕裂的疼痛,一股血腥从嗓子里冒出,这样的感觉久违却并不陌生,我大抵是因淋雨而旧疾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