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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我唤父亲,“四哥是来过的,对不对?”
他那里忙着看奏折,头也不抬地应一句:“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这样的话他极少会对我说,从前在涵心殿我为他研朱砂,好奇凑过去看几眼奏折,父皇也只当没看到,甚至偶尔会问我几句,听着我小孩子气的建议朗声而笑。今日不过问他一句四哥来没来,就被这样堵回来了。
我扭头不服气地看向母亲,她清透的眼眸却凝神在父皇的身上,黛眉纤柔,隐隐有忧色透出,察觉我看她,才笑着轻声说:“父皇为了陪我养病耽误好些朝政了,咱们不吵他,过几****好了就回宫去,在这里总是诸多不便。”
我乖巧地应了,可挥不去心底的不安,而母亲那双不会骗人的眼睛,也早就将她的心事出卖。之后她问我姑苏的事,问我路上的事,本一心要告状诉苦让容朔吃不了兜着走的我,竟没有半点提那些事的心思了。
父皇忙完了也过来听我说,除了先头堵我的那句话,竟瞧不出半分异样,和颜悦色,适时叮嘱母妃吃药喝水,或听我说些胡闹的事嗔骂几句,我们说说笑笑打发去一天的辰光,夜里被早早赶去睡,可我的小宫女却偷偷来告诉我说:“四爷又来了。”
为此一夜不眠,可翌日如常,谁也没提四哥来的事,我亦不敢询问,下午实在憋不住,便腻着母妃道:“山上怪闷的,想回城里了,也不晓得容朔知不知道哪些东西是我要给父皇和母妃的,不如让我自己去分拣。”
母亲知道我玩心甚重,两日腻下来也补足了相思,见父皇无异议便答应了,只是点了我的头叮嘱:“要么去你哥哥府里待着,要么回宫,若叫我知道四处游荡,你仔细了。”
“晓得。”我满口答应,向父母行了辞礼,轻车简从地下山来,入城后直奔谨郡王府而去。
可是四哥不在府里,四嫂卫氏惊讶地将我迎进门,笑说:“怎么先来你四哥这里,去福山吧,父皇和母妃在那里。”
我笑道:“就是打那儿来的,我早就回来了,四哥没跟您说?”
“你四哥三天没回家了。”四嫂温和地应着,吩咐侍女,“赶紧把润儿抱来给公主瞧瞧。”
“润儿?”我一愣,惊呼道,“四嫂你们有孩子了?”
她含羞而笑,默认了。
除了六哥,三哥、四哥和五哥早就婚配,三嫂悍妒容不得三哥有妾侍,当初那位梁侧妃死后再没有纳妾,不过膝下也早有儿女养在西南,五哥妻妾成群,亦有子嗣,唯独四哥娶了正妃卫氏多年没有生养,却依旧不肯纳妾。
皇室族人都说四嫂娴静端庄、善良温和,眼眉间像我的母妃,宫里的娘娘们都很疼她,古夫人也从不嫌弃儿媳不生养,只是耐心地等待照拂,如今终于开花结果,想必是皆大欢喜。
不久润儿被抱来,是个不满两岁的娇弱小女娃,父皇赐名含润,已封了小郡主。她安静地被我抱在怀里,伸出细柔的小手摸摸我的脸,眯眼一笑,那神态和四嫂一模一样。
“小姑姑。”她奶声奶气地唤我。
我亲亲她道:“小姑姑真糟糕,都不知道有润儿了,空手来连一颗糖都没带。”
“不吃糖。”她乖乖地应着,摸摸肚子说,“吃了肚肚疼。”
“润儿真乖。”我好喜欢这个小侄女,想必四哥终于做了父亲也一定心疼这个女儿,不过一想到四哥,这两天奇怪的事就涌上心头,我笑着问四嫂,“四哥没回家,那住哪儿?”
“他说有要紧的事,我没有多问。”四嫂这样答,没多久便让奶娘抱走润儿,我在奶娘身上闻到浓重的药味,顺口就问,“奶娘病了吗?”
奶娘没接话,四嫂只打发她走,再挽了我坐下道:“润儿身子很弱,奶娘每日按大夫开的方子吃药,再喂奶给她吃,她脾胃羸弱得很,如今会说话走路了,还吃不得稍硬一些的东西。只怪我这个娘没用,让她在娘胎里就落下病来。”
“四嫂保重身子,将来再给四哥生胖小子。”我笑着安抚她,如此听来,才觉得润儿的脸色的确不好,初晴、建毅他们终日都是红扑扑的脸蛋,病了也格外精神,哪里像润儿这样孱弱安静,不由得心疼孩子也心疼四嫂,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因问不得四哥的事,我便要离去。
谁知正要出门,容朔竟来了,我的仪仗已入城,带回来的东西他先搬到四哥这里来,那么巧我们竟真的遇上,四嫂张罗人去收拾,我趁机叫过他,犹豫了半晌才道:“帮我一个忙,好吗?”
他疑惑得看着我,故意怄我问:“公主真的是在和我商量?”
“不要打岔,我说正经的。”我哼哼,随即严肃地将心事说了,好声好气地央他,“我信你才托你的,你可别叫我失望。”
他微笑相待,认真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四嫂过来,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我说了叨扰让她好好养身体,便跟着容朔走了,才至门外,四嫂突然追出来道:“你五哥也不在家里,和你四哥在一起呢,你若是找你哥哥们,就不必过去了,他府里女眷多,别叫她们闹心。”
我心头一紧,分明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知道些什么的。
“四……”
才想追问,容朔突然拉住我,摇了摇头。
“知道了。”我答应下,上马车离去,半路容朔经允许弃马与我同辇,才道,“这几日京城里的确有事,我回到家中不便四处行动,所以尚不明确。你若信我,就回宫去等,只要能告诉你的,我知无不言。但你千万别贸然做出什么事,关心则乱,而他们都是你的家人。”
我心里突突直跳,容朔这番话意义很深,他已经在告诉我,是“家”里出事了,是我的哥哥们在互相伤害,还是……弟弟?
“我信你。”我答应下,“你放心,我不会再鲁莽。”
他温和地一笑,很安宁。
至宫门前,他不能再入内,立在车下目送我入宫,我回身看他,忍不住道:“我等你……的消息。”
他颔首,挥挥手示意我进去。
“公主回来了!”里头已有内侍迎出,高高兴兴地将我接进去,再回头,他已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此刻暮色已沉,但我回到符望阁时泓曦却不在,念珍告诉我自从父皇和母妃去了福山,他就索性住在书房里了,我顾不得她们欢喜地拉着我问长问短,打发她们去各宫替我请安说翌日再去问候,便衣裳也不换就往书房来,课堂里早已空荡荡,内侍引我到偏殿,说八皇子就在里头。
“七皇子呢?”我问。
内侍反讶异,笑嘻嘻道:“在坤宁宫啊。”
我心内嘲笑自己,是啊,何必多此一问,遂拒绝了内侍的通报,悄声进了泓曦的寝室,他却是疲倦地伏在案头睡着了,边上的茶水早凉透,桌上摊了四五本书籍,我略略扫一眼,皆是我从未涉猎的。
从榻上取来薄毯子给他盖上,却因此惊动了他,他懒懒地扭过头去,还当我是伺候他的小太监,慵声道:“什么时辰了?”
我笑道:“旁人只当八皇子苦学用功钻在书房里不出来,谁知他原是闷头睡大觉偷懒,只做给人看的。”
泓曦一震,听出我的声音来,霍然起身来瞧我,面带喜色道:“二姐,你回来了?”
他突然这样站起来,像一座小山似得矗在我面前,我惊得直结巴:“小家伙……你、你长那么高了?”
他憨然笑着,亦有几分得意,“这样才能保护母妃和姐姐嘛,你不是总嫌弃我矮?”
莫名地眼眶发热,几乎要哭出来,难以言喻那种同胞手足间的心有灵犀,我从心里疼我的小弟弟,一边企盼他长大保护母妃和我,而事实上,我也想守护他。
“不想我吧?”我嗔道。
他哼声说:“是二姐狠心才对,看着母妃想你我都心疼死了。”
我伸手摸摸他益发棱角分明的脸颊,笑格格说:“我的泓曦真帅气,天下的女孩儿都会为你痴狂的。”
他嫌弃地拂开我的手,狡黠地笑:“二姐怎么不说自己让天下男子痴狂?”又忙住口,轻拍了自己的嘴道,“实在该死,未来的姐夫听见这话该着急了。”
我不理会他,只道:“我才回来,今夜回符望阁吧,母妃也不在,你舍得我冷冷清清的?”
他欣然应允,收拾了书册后,陪我往符望阁去,半路上见前方吵吵嚷嚷地过去四五个人,我驻足打发内侍去问何事,半晌回来道:“是五王爷府里的主子们,往永寿宫去了。”
“怎么了?”
内侍答:“说是五爷几日不着家,几位主子着急了,进宫来问耿夫人拿主意。”
我蹙眉道:“她们果然叫四嫂说中了。”忽听泓曦轻轻一叹,爽朗如他怎会叹气,我只做听不见,待回符望阁,避过旁人,才正色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也惊讶,反问我:“二姐也瞧出来了?”
我不能提四哥受伤染血的事,只是道:“今日去过四哥府上,没见着,四嫂说五哥也忙不在家里,你瞧刚才嫂子们不是进宫来了?我才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二姐,我也是听说的,你可别到处问去。”泓曦见四下无人,才道说,“据说是山西那里过来的库银,都快到京城了却被劫了,劫匪很残忍,把押送的士兵悉数屠杀,整个山道血流成河。”
“什么时候的事?”我心头一紧,父皇治下四海升平,京城之治实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紧邻京城的各地也治安极好,怎会发生如此残忍之事?
泓曦严肃道:“都半个月了,只是压着没报出来,不知是谁拿出私银先充了国库,户部那里的账没问题,但这件事还悬着,朝里没几人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除了皇族里的人,我和泓曦在京城没有任何外戚,他若要知道什么事,只有宗室里的人告知,可四哥五哥显然不会跟他说,那又是谁?
“是七哥说的。”泓曦的答案是我最不想听的,时至今日我再看这一对兄弟,已全不是从前的心境。
“容家的人神通广大,自然什么都知道了。”说这句话时,我心底一颤,容朔呢?他知道吗?
“二姐。”泓曦凝视我,语气变得低沉,更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缓缓问:“二姐你真的要嫁给容朔,不后悔吗?容朔他会对你好吗?”
“怎么了?”我反问他。
他笑道:“舍不得二姐。”
我哼:“不只是这个理由!”
“二姐……”泓曦停了停,却垂下眼帘,沉声说,“你知道,容朔他父亲是为什么死的,虽然是自缢,但前因却和母妃有太多关系,我担心容家的人因此嫉恨你,对你不好,担心他们欺负你。”
“傻子,我是舜元公主啊,哪个敢欺负我?”我抽出手来摸摸他的脸颊,“有弟弟心疼,真好,自然若真有人敢欺负我,你会替我教训他们吧。”
他欣然而笑,眸中却分明隐了忧愁,“当然,谁也不能欺负我二姐。”
“泓曦,你怎么了?”我轻叹,为什么我爽朗可爱的弟弟,看起来那么不愉快?
那一夜我没再问泓曦什么话,我说些姑苏的故事给他听,吃了饭便各自去休息,永寿宫那里的事据说也没有下文,耿夫人素昔安静本分的人,又能给儿媳妇出什么主意。
翌日怕小姨她们来看我,仍旧派宫女等前去道安,只说我出宫去福山了,改日再和父皇母妃一起回来,而事实上我别过泓曦后,便径直往护国寺而来,三年不见明源,我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
马车疾驰而来,我利落地下车直奔寺门而去,对于护国寺的熟悉不亚于宫廷,里头的一草一木都不曾因阔别三年而陌生,小和尚们自然也还认得我,皆静静地立在路边让我奔走,可行至自出生起就常来居住的地方,我竟生生呆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