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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坤宁宫的路上,我不自禁一叹。曾听宫女说,皇后总肯病,是因为父皇对母亲的钟爱和独宠而染的心病。我自然愿意自己的母亲得到父亲最多的爱,但也会觉得母后可怜,敬贵妃可怜,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可怜。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至坤宁宫,遇上泓昶从书房归来,他恭敬地向我行礼,性子依旧沉默。众兄弟中,性格比四哥还冷淡的,就是泓昶了。而四哥对我尚会露出宠爱的笑容,这个弟弟却从来对谁都是一张脸孔。
六哥曾私下跟我说,泓昶是早生的孩子,大概先天少长了喜怒哀乐。我晓得那是玩笑,心里还是觉得他辛苦,人生在世,连笑都不会,实在太可怜。
“泓昶你好像又长高了。”我站到他面前一比,果然高出我一些,“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还上课?”
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尴尬地一笑:“我来看母后,一起进去吧。”
他点点头,让我先行。
无奈耸一耸肩,我还是放弃改造这个弟弟的念头吧。
待到母后跟前,她正靠在床上吃药,泓昶行礼的空档我已经伏到母后的膝头,她也不理我,只是和泓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而这个七弟,对着母亲也是冷冰冰的。
不久他便退下,母后也吃罢了药,我翩然起身拿过果脯碟子来,捏一块凑到母后面前,笑眯眯说:“啊……”
她自己取下来吃,眼眸含嗔,待咽下那果脯,方道:“你舍得回家了?”
我腻到她怀里,柔柔地说:“早知道母后病了,我该更早回来。”
她轻轻地拥着我,如孩提时那样拍哄,悠悠地说:“一晃,我的初龄也长大了。”
母后和母亲,就是不一样。母亲只会抱着我问她的闺女几时才能长大,而在母后眼里,我兴许早就长大了。而从不欺侮母妃的岁月,却毫不留情地将母后催老,每每见到她隐在发鬓里的几丝白发,心尖子都会疼。
“今日怎么不给泓昶过生辰?”我问。
“你父皇说我病了,就别给他们操办生辰,让他们反思母亲的辛苦。”母后答,提起来了,便也说,“你六哥好好的,挨了敬贵妃的罚,也被你父皇数落,你啊!”
我咯咯一笑:“六哥会帮我,就不会怪我。明日及笄礼后,我好好给他赔不是。”
她嗔我淘气,又问:“母后不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初龄会不高兴吗?”
“有些可惜,但只要母后康健,初龄才真正高兴。”我仰着头看她,“今夜能和母后睡吗?”
她温柔地应我:“好。”
夜里,时而会听见她咳嗽,但似因我在身边,极力地克制了,起先我还会察觉,后来便沉沉地睡着,翌日被络梅唤醒时,母后已梳妆齐整。
我的礼服都被送来这里,络梅和织菊帮我穿戴,不时绣兰进来道:“皇贵妃到了。”
母妃进门见皇后穿戴齐整,有些惊讶:“娘娘还是要去吗?”
“今日精神好些,初龄的及笄礼,我不想错过。”
我不顾才梳了一半的头,就跳来至她们的面前,兴奋道:“母后真的去吗?”
她捋一捋我乌黑浓密的长发,说:“母后还是想亲自替你绾发。”
我伸手将母亲也挽上,夹在她们中间,乐得笑眯了眼,正要说话,外头有高呼“皇上驾到。”因只穿了内衫,我嗖得窜回了内殿去,起先还听见皇后和母亲向父皇行礼,后来就没动静了。
待礼服穿罢,我站到大立镜前,身上的华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隆重,蹙金广绫长尾鸾袍,宽大的衣袂几乎垂坠到地面,我张开手臂,觉得自己像翱翔苍穹的雄鹰。
发式不变,只是两鬓多了赤金凤尾步摇,我使劲动脑袋,那金丝串成的碎玛瑙流苏晃得人直眼晕。侧身瞧见我的及腰长发,心里轻叹:过了今日,它们再不能这样自由自在了。
织菊拿镜子来给我看脑后那朵硕大的粉色牡丹,我说怎么觉得沉甸甸的,却是它的缘故,伸手摘下来塞到她手里,蛮横地说:“这个就免了,半路上掉了才尴尬。”
转身间抬眸,竟见父皇站在身后,而他的位置巧妙地避过了镜子,难道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那里?
“过来。”父皇眉目含笑,比往日更温和,他朝我张开手臂,轻声地说,“到父皇这儿来。”
恍惚回到了孩提时,每每他来符望阁,便立定在长廊的那一端,张开怀抱喊:“初龄,来。”而我总会飞奔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惹得他哈哈大笑。
父皇的胸膛厚实温暖,而我,是这世上惟一能肆无忌惮享受这份宠爱的人。
“父皇!”我赧然一笑,飞入他怀里,将自己藏进他的臂弯,娇滴滴问他,“初龄好看么?”
父皇轻轻松开手,退后几步将我打量,简简单单地回答:“好看。”
“仅此而已?”我骄傲地扬起脸,问他,“比母妃好看吗?”
他笑,默默点头。
片刻后,父皇亲手挽着我来到正殿,皇后看我时的惊艳叫人很不好意思,她感慨地对母妃说:“你可被丫头比下去了。”
母妃笑得很甜,亦只是默默颔首。
“吉时将至,不要耽误了。”父皇轻声催促,又宣来内侍吩咐,“公主不熟悉礼仪流程,让礼部来人,路上告诉她。”
众人答应着,便拥簇了帝后、母妃和我离去。父皇所谓的路上,是通往太庙的路上,从来没有哪个公主的及笄礼在太庙举行,但是舜元公主我,得天独厚。
至太庙,我在礼官地指引下,身着华服逶迤走过宗室大臣及女眷们夹道的长阶,父皇母后和母妃已在正殿前等待我,接我一起步入正殿后,向列祖列宗行三跪九叩之礼。
接着我独自一人在殿中央跪下,父皇将发冠交付到母后手中,她缓步至我身旁,将我的齐腰长发束起盘于脑后。继而母妃上前来,与皇后一起用发冠梳起我的额发,我微微抬头看母亲,她恬静地笑着,并不骄傲,只是无比幸福。
她们退下后,礼官上前吟罢颂词,再退下,便见护国寺众高僧鱼贯而入,齐齐为我诵经祈福,我合十祝祷,默念经文,礼毕,翩然起身。
抬眸瞧见明源立在一侧,他很少穿这样华丽的僧服,金丝绣成的袈裟那样炫目,在他的周身晕出光芒,我冲他嫣然一笑,却只得到宁和的神态做回应。
“初龄。”父皇轻声唤我,一边朝我伸出手来,我笑着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由他牵着步出正殿,立于高檐之下,受宗室和众臣朝拜。
除了皇室长辈和我的皇兄们,所有人都跪在我的脚下,父皇松开手,示意我上前,那淡淡的一笑里,莫名掺杂了不舍。
当我独自立于长阶的至高处,看着臣服于我膝下的人群,自小渗透入骨血的骄傲,却不再了。及笄之礼意味着我真正长大,而长大,就意味着责任。
山呼声绵绵不绝,我欣然抬手:“众卿家免礼。”回首看父皇,我为他眸中的骄傲而得意,可是余光却瞥见一抹身影在坠落,我本能地扭头唤:“母后!”
众目睽睽下,皇后应我这一声呼唤霍然倒地,不醒人事,殿前顿时乱作一团。
我的及笄礼虽不至于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可皇后的病倒的确为此添了几分阴霾,她苏醒后瞧见依旧一身华服的我,十分惭愧地向我道歉:“母后真不该去。”
我笑:“能由母后为我盘起发髻,初龄很高兴。”
“真的?”她眼角含泪,伸手抚摸我的脸,“初龄长大了。”
我点头,看见眼泪滑过她的面颊,再也忍不住,哭道:“母后不要生病,快些好起来。”
她泪中带笑,伸手抹去我的眼泪,说:“好,初龄不要哭。”
“那我们可说好了。”
“说好了。”她轻轻点头,又道,“去把衣裳换了吧,这冠子挺沉的。”
“是,过会儿再来看您。”我没有拒绝,起身离去。
至殿外,父皇正立于门前不知看什么,母妃静静地在她身侧,我才靠近,便听父皇说:“让泓昀回来一趟,她心里也放不下他。”
母妃答应了,听见动静转身来见是我,便问:“母后醒了?”
“是。”我静静地答,垂首嗫嚅,“为什么要召三哥回来,谁放心不下谁?”
父皇转过身来看着我,不答反问:“你母后醒来可说什么?”
“母后说不该去参加我的及笄之礼。”我哽咽,终忍不住,“父皇,母后会死吗?”
他们对视一眼,没有人回答我。
回到符望阁换衣裳,见我一直闷闷不乐,奶娘温和地哄我:“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便是娘娘当年受苦的日子,为了娘娘,您也该多笑笑。”
“可是母后病得很重。”我叹,“我笑不出来。”
“皇后累年缠绵病榻,公主心里该有准备。”她站在我身后,看着镜中的我说,“奶娘的小公主终于长大了,真美。”
“是吗?”我晃晃脑袋,因要固定发髻而戴了许多釵环,头上沉甸甸的,一时不能适应,也很不习惯这样的自己。
“公主长大了,不能畏惧生死,任何人都会死的。”奶娘静静地微笑,说,“皇上和娘娘,只希望他们的小女儿幸福快乐。”
“奶娘,我知道了。”我站起来冲她笑,之所以满口答应,是不想再提这件事,奶娘是母妃一手调教的人,她向我灌输的思想,多半是从母妃那里来,我并非抵触她们要我看淡生死,而是不想让她们知道,我可怜泓昶,更可怜皇后。
“公主要去哪里?”奶娘见我朝外走,问道,“家宴就要开始了。”
“我晓得,一会儿自己去。”我笑笑,提着裙子迅速奔走,隐隐听见她叮嘱我要注意仪态,嫌烦的我便益发跑得快,一口气来到和符望阁一样偏僻的地方,隆禧殿。
“公公!公公!”我奔入正殿,高声唤,便见白发苍苍的方永禄从后殿出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用干哑的声音说,“瞧瞧,谁来了。”
我骄傲地一笑,“你家小公主啊!”
方永禄从前是宫里的大总管,父皇忠诚的近侍,母妃初入宫闱时亦得到他诸多帮助,年老后本该离宫还乡,然父皇念他孤身一人离开宫廷无所依,便叫留守隆禧殿,陪伴先灵。而我因从小被他宠爱,也时常来看他,相约成人礼这日和他一起喝杯酒,今日赴约而来。
他颤巍巍拿出珍藏许久的佳酿,与我大大方方坐在正殿的蒲团上,亲手斟一小盅给我,“公主,尝尝。”
我贪婪地一饮而下,吐着舌头嚷嚷:“好辣好辣!”引得他哈哈大笑。
“公公,母后病倒了,好像会死。”我到底逃不开这份心思,胃里因酒而烧得难受,可情绪却冷如寒冰。
公公眯眼喝罢酒,啧啧赞叹它的美妙,片刻后才开口,却是问我:“公主现在,还时常去护国寺?”
我一愣,歪着脑袋问:“怎么了?”而事实上,从小他就时不时会问我:“小公主,护国寺就那么好玩吗?”
“小公主,护国寺就那么好玩吗?”果然,他又问我,再为我斟酒。
我摇着双手谢绝,“太辣了,你留着自己喝。”而后正经地看着他,给她一如既往的答案,“因为有明源啊。”
“是啊,明源啊。”方永禄笑笑,眯着眼慈祥地望着我,语气里好多疑惑,“我们的小公主,真的长大了?”
我站起来就地转了一圈,又指指头上繁复的发髻,得意道:“可不是嘛,我长大了。”言罢就要走,“家宴大概已经开席,我过去应个景,还要去坤宁宫看母后,下回再来陪公公喝酒。”
方永禄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老奴能看到公主及笄,实在高兴。但愿奴才这把身子骨能再争口气,有一日能看着我们的小公主出嫁。”
我赧然,娇嗔:“那你可得好好活着。”言罢嫣然,与他挥手告别,走出隆禧殿,外头一个颀长帅气的少年郎已在等我,也只有他知道今日我会来此处。
我笑嘻嘻蹦到他面前,娇气道:“今日我威风吗?六哥,我是不是很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