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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清水湾。
清水湾水泥路两边,不少红砖白瓦房子。不少房子也都有一个小院子,而且院子院墙边都种了不少花。李鲸看着这一切不无感叹地说:“刘哥,这地方看起来还蛮像世外桃源呢。你以前来过没有呢?”
我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窗外这些农家小院,说:“我也是第一次来,如果不是你邀请我,我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来这里。当然,主要是没有机会过来。”
李鲸看起来还蛮高兴,不时地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外面这些美好的景色拍照。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但分明又像经历过很多事情。也可以想像得到,从李军那个日记本,我还原出那么多关于李鲸的“过往”,她经历的事情,绝对不会少的。
换句话说,她绝对不像一张白纸。
车子到了清水湾希望小学的操场上,我见这个坝子还算宽广,便决定将车停在这里,然后在找村民打听一下李军当年的情况。车子刚停好,好几条狗围过来撕咬,吓得李鲸和田晓雨俩人呆在车厢半天不敢出来。
我毕竟是一个大男人,还是硬着头皮下车,吼了几条狗好几声。这狗却越发地大声了,恨不得把我咬烂吃进肚皮里。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老太太挽着一个竹篮子路过,看了我半天,用一口方言问:“你们这是县里的大领导?”
虽然是方言,但是我还是能听得懂,毕竟和东川方言还有不少词汇读音差不多。
我客气地说:“我们是东川过来的,有点事,想找下村里的村长。”
老太太上下打量我好久,这才说:“你们果真是东川来的?”
我果断地说是。老太太这才放下戒备,笑着说:“你们算是问对人了,跟我来吧,我家男人就是村干部。”老太太说完之后,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围着撕咬的狗扔过去,又呵斥了几声,围着的狗这才怏怏离去。
等狗走了,李鲸和田晓雨这才哆哆嗦嗦下车,笑着跟老太太打招呼。
我们几个跟着老太太回到家。刚到家门口,只见门口的大树下的躺椅上,半躺着一个人,似睡非睡地。老太太便跟躺椅上的人打招呼:“老胡,这是东川来的几个人,有点事找村干部,我正好遇到了,就带过来了。”
躺椅上的人,正是当年的老胡书记,胡芳的父亲。
(老胡书记几年前病得很严重,去东川还检查过病,回来之后又中风了一次,差点没命了。好在胡芳不断地邮寄钱过来,找了一个中医来扎针治疗,这才慢慢恢复了一些。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老胡书记侧身看了看我们几个,想努力坐起来。他这一侧身,正好让我们看到了他半瘫不太灵便的右手右脚。胡芳的妈妈赶紧过去将他扶起来坐着,他这才含糊地问:“我就是村干部,我姓胡。你们东川来的?有什么事么?”
我已经想到他就是当年的老胡书记,连忙客气地介绍了李鲸和田晓雨,还特意强调了一下,李鲸就是李军的干女儿。“李鲸这次想回来看看干爹李军当年当知青的地方,寻访一下李军的足迹。”
老胡书记一听到“李军”两个字,眼睛顿时一亮,哆嗦着说:“你···你真是李军的干女儿?”
李鲸还是很客气,上前两步,先是朝着老胡书记深深地鞠躬一下,这才满带微笑,说:“胡爷爷,我的确是李军的干女儿。干爹后来去蓉都上大学,认识了我妈妈,后来他们又一起创业,我就是那时候认他作干爹的。”
老胡书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李鲸,嘴里连声说“好”、“好”。他继续说:“李军的骨灰有一部分在对面山上,你们可以去看看他的墓。这孩子,哎,太可惜了。”
老胡书记说完之后,又招呼了一下老太太,再对我们几个说:“你们去看看吧。看完之后,回到我家这里来吃晚饭吧。”
我看了看老胡书记,心里其实有些疑问的。比如,这些年他是如何过来的,比如胡芳这几年如何了····等等问题,我都想问问。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而且我是一个局外人,我刻意打听那么多这些年他们之间的故事,倒显得格外不礼貌。
所以,面对着老胡书记,我忽然不知道再说什么。他这么一个决定或者影响清水湾几十上百人的生活和未来的人物,此刻就在我面前,而我心里有很多事想找他回忆,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我终究是忍住了。
老太太带着我们三个,沿着田间小路,往对面山上走,不一会便到了李军的墓前。
李军下葬的这个位置,其实还不错。山清水秀,两旁有“扶手”,背后有“靠山”。看得出来,下葬时是看过风水的。
坟上有少数处理过的野草,多半是清明节有人来帮着扫墓了的。地上还有少数没燃尽的纸钱,经雨水打湿了,站在泥土里,看上去脏兮兮的。
老太太指着坟墓说:“这就是小李的墓。是你们东川的人送过来下葬的,说是只有一部分骨灰。还有一部分在你们东川。哎,这小李命真苦,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过世到现在都十多年快二十年了。”
我们齐声感谢了老太太。
她客气了一下,便围着墓地,将坟上的野草清理了,又把坟墓周围的杂草给拔了。随后便找了一块路边的石头坐了下来。
李鲸蹲下来,摸了摸墓碑上的“李军”两个字,一时间有些激动,说:“干爹。我是莲茹,刘莲茹,小莲茹来看你了。”
她脑海里顿时全部想起当年李军在蓉都时候的一幕一幕。那时候,干爹李军话语不多,对陈虹说话总是和和气气,但看上去干爹似乎总有心事,不过呢,只要自己有什么事问干爹,干爹立即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立即满脸堆笑,喊着“小莲茹”······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李鲸长大了,而干爹李军坟墓旁的树,也长成参天大树了。
有句老话说,人死了,生命会换个方式延续。最看得见的延续,便是坟墓边的树。
我看着李鲸几乎要掉下眼泪,便蹲下来,拍着她的肩膀说:“李鲸,来看你干爹,就开心一点。他九泉之下如果有知的话,看到你笑的样子,也会高兴的,毕竟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李鲸“嗯”了声,说:“谢谢刘哥。”
我也摸了一下墓碑上的“李军”两个字。这块墓碑上不只有“李军”两个字,完整的是“东川知青李军之墓”。看上去应该是立碑了很久,我看了看胡芳的妈妈,问她这墓碑谁立的。
老太太瞅了一眼,说:“是村里几个年轻后生立的,说东川人是咱清水湾的恩人,不能让小李葬在这里成了孤家寡人,于是大家伙就一起给小李立了一块墓碑。”
我问:”这些年,有人来扫墓么?”
老太太说:“有啊。清水湾的人,每年清明节还是会一起给他扫墓。前几年清明节,你们东川还有个姓黎的年轻人来扫墓。每年都来。这两年清明节来的少了,但是不在清明节就在农历七月中旬过来。反正还是有人惦记着的。”
我猜想姓黎的就是黎斌。李军的唯一好友就是黎斌,从东川来的黎斌。他还记得李军,确实不容易。等李鲸回东川后,一定得带她去见见黎斌。
李鲸说:“姓黎的是不是黎斌叔叔?”
老太太不太敢确定,只说反正是东川来的,当年李军葬在这里,还是他送过来的。
我说:“就是他。咱们回东川后,再去见见你黎斌叔叔吧。”
李鲸点点头。田晓雨说:“想不到黎斌这么重感情。”
我站起身,看着这小小的墓冢,陷入沉思。也许是过于知道李军日记里的一切,此刻在面对李军的坟墓时,我竟然觉得跟他并非简单的隔着这薄薄的土层,或者是阴阳相隔。我竟然觉得,我和李军在某种意义上,有些心灵相通。
此刻葬在这里的,似乎也是我的至深好友李军。他在过去几十年的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晃而过。他并非是日记本里那些抽象的文字,或者饱含深情的画面,而是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只不过,这个男人在他死之前,有那么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往事。而这段往事,在他死后的若干年里,仍然在持续,至少情愫在持续下去。以至于,万水千山之外的李鲸,来到了这里。
而我,在万千人海里,偶然得到他的那个日记本,让我抽丝剥茧,得以“偷窥”到这一群人的青春往事,或者是悲欢离合。
在这个时刻,我仿佛觉得我就是活着的李军。而墓碑里的那个死去的李军,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死去的我。
一个和我一样的小人物,死在了时代的浪潮里。
这些感受,有些含蓄,有些富有哲学意味。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似乎已经深深地介入到这一段往事之中了。
我们几个在李军的墓碑之前,呆了很久很久。还是胡芳的妈妈提醒我们天要黑了,我们才决定离开。在下山的路上,我们三个决定连夜赶回东川,不再在清水湾逗留。
李鲸说也好,毕竟占用我太多时间。
回到老胡书记门前时,只见不少乡亲站在这里。老胡书记看到我们回来,慢吞吞说:“他们知道你们来了,硬要看看你们。”
李鲸便客气地跟大家打招呼,说了不少客套话,但最核心的仍然是:“谢谢各位叔叔阿姨还惦记着我干爹李军。谢谢你们每年都在给他扫墓。谢谢你们。”她说完便深深地向着大家鞠躬。
人群里有几个人胆子大点,便大声说:“姑娘别客气。只要是东川人,咱清水湾的乡亲们,都不会忘恩负义的。你放心,李军葬在清水湾,也就是咱清水湾的鬼了。”
李鲸又是俯身感谢不已。
山间已经起风了,吹在人身上还有些凉。我给老胡书记说了下情况,说要赶回东川,还有事要处理,今晚就不打扰麻烦乡亲了。老胡书记虽有遗憾,但仍然很局气,说今后有时间再来就是。
车子离开清水湾的时候,月亮也已经升起来了,高高悬挂在面前的山顶上。
田晓雨开车返程,我和李鲸各自靠着窗,看着追着我们跑的月亮,心里却像被潮水湿润了一般。
我们都不说话,车内除了发动机的噪音外,没其他声响。
走了约莫半小时,月亮终于被大山给挡住了。李鲸这才开口说话:“刘哥,晓雨,我忽然觉得刚才跟着我们跑的月亮,特别像我干爹李军。你说他如果活着,要是知道我来看他了,会是什么样子?”
我说:“他一定像个孩子,单纯又淘气,围着你转。”
田晓雨说:“我倒觉得他像个老头,肯定不停念叨你为啥这么多年都不来看他。”
李鲸说:“我却希望他永远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有些忧郁,却对我很好。可那些记忆,已经快二十年前了。”
回到东川已经天快亮了。我们把李鲸送回她住的酒店后,她挽留我们,又给我们各自开了一间房。实在疲惫不已,我们便毫不客气地答应了她,就住在酒店,睡醒之后吃个早餐,再去看看黎斌。
睡醒之后,已经是午后一点。
田晓雨说她昨晚开车,脚已经酸得不行,自然是不能再开车的。我只好硬着头皮上,收拾好之后,开车去找黎斌。
黎斌还是很好找。田晓雨通过她爸爸田本刚的关系,半小时不到,就找到了黎斌。我们根据田本刚提供的信息,直接去了黎斌的餐馆那里。幸运的是,餐馆还是那个餐馆,和我在日记本里感受到的那种气息是相符的。
停好车,敲门,一位看上去像餐馆负责人的小伙子出来了,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