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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最近这段时间,时常见到容芷身上有伤,然而我怎么问她她却也不肯告诉我。怪不得她有时常常会失神,想必周旋其间,她背负得并不少。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那回您在颐和园装病,奴婢……正打算去告诉皇太后实情,她却死命拦着。那次争吵还被您给撞见了,但是,您似乎并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我有些愕然,恍惚间,记忆回到了那日,尚在装病的我起身去西配殿旁的偏殿寻容芷和芸洛,却听到其中传来愈发大的争吵声。
“芸洛!总之你不许去!莫非你都忘了吗?”我见到容芷似乎正拦着芸洛。
“发生何事?”我出声问,那是我第一次见向来关系甚好的她们争吵,况且旗人女子说话向来轻声细气慢言慢语,若说芸洛活泼些也无妨,但容芷这般面带怒色极力阻止的模样我倒是第一次见。
她们当时见是我都纷纷无比诧异,甚至还有几分慌乱,现在想来我才知那日的实情。
“她劝奴婢说莫非你都忘了珍主子平日如何待我们了吗?”芸洛躲闪着我的目光说。
“但是,你后来还是去了。”我定定的望着她,眼前的芸洛在我面前越来越陌生,这个在我心里头一直率真单纯的姑娘原来平日里却心如铁石般一直甘当那个背叛我之人,我见她心虚的神色答案已经不必再逼问。
“那么,容芷究竟是怎么去的?”我冷冷的看她。
“这一次,容芷探听到皇太后那边的动静,竟然冒死给您报信。那个傻丫头,背叛皇太后的下场她不是不清楚,给您报了信后,她心里头害怕,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倒不如自个儿一了百了。”芸洛惋惜的说:“她便找了棵边角不起眼的树上了吊。”
我将唇角咬出了一丝殷红:“她……上了吊,为什么宫里头却毫无消息传出来?我竟然……毫不知情。”
“最近宫里头的气氛您不是不知道,如此动荡不安的情况下,谁还会在乎一个丫鬟的生死,还不是拖出去找了个地就给埋了,免得给上头的主子们寻晦气。”她字字如碎玻璃片般搁进我的心里头,兴许是最近哭过太多回,以至于除了纠缠着的绞痛,我已落不出泪。
“她走的那天,很孤独吧,她都没有向我道别。”我怔怔的仿佛呓语般,眼神已然失了焦。
“她说让奴婢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您,说完这句话她便像个游魂般走了出去,然后……再没回来过。”芸洛低下头来,我已心痛得不能自持,每次伤心欲绝的时候容芷都安静的伴在我身边,每逢我危难之时她都想尽办法解救。
“行了,别说了!”我苍白无力的阻止她再继续提容芷,担心血流如注的心再也止不住伤,却仍旧支撑着带着最后那丝不死心去问她:“我只想问你,到了此刻,你可曾后悔过?”
沉默半晌后,芸洛叹了一口气:“珍主子,在您被幽禁到此后,皇太后下令关闭北京各城门,封锁交通,出动三千士兵在全城搜捕维新派人士,将您和皇上的一干奴仆全都杖毙。若不是奴婢对皇太后的忠心,恐怕现在也已入了鬼门关,所以……奴婢并不后悔。”
“杖毙!”我一惊:“你意思是……景仁宫只剩了你一个活口?他们全都……全都……”
“除了白柢,因为她原是皇后身边的丫鬟,皇后帮她说了话,老太后也谅她未参与到这次的纷争,这才留了她一命。”提起那日的纷乱,芸洛仍有余恐。
“那跟着皇上的小德子呢?”我惴惴不安的问,无论如何,得知白柢留了一命,我的心里头稍稍舒缓了些。
“皇上力保了他一命,但他纵然逃了死罪,却也被打个半死不活的,能不能活也只能看他的造化。”
我缓缓摇头,想要捂住双耳,仿佛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都能嗅到那血腥的味道。自古少有不流血的政变,然而,当我亲历这一切,得知身边那些曾陪伴过我如今却无辜受累而亡的生命通通在我面前消逝,心依旧沉重得不堪重负。
在这个属于统治者的时代,他们命如蝼蚁,然而于我来说,那却是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
“是我不好,没能劝阻皇上相信袁世凯和康有为,我们……才会败得如此惨烈。”我喃喃说,止不住的愧疚和自责,原本只想大不了一切祸果自己来尝,却未料到累及他人。
然而芸洛却摇了摇头:“您和皇上,是争不过皇太后的,她不单对您和皇上,还对维新派的一切动静都了若指掌。她们其实很早就策划好在皇上去天津阅兵之时便发动政变,然而皇上最近的行为让太后失望至极,便决定提前行动。老太后那日匆忙回宫监督皇上接见日本人时,已是兜不住气。袁世凯更是害怕祸及自己,便忍不住一五一十的都和荣禄大人坦诚了。”
“说到底,又有谁不是自私的呢?谁都想要活命,人活着又有几个不为己,毕竟……眼见皇上大势已去。”芸洛叹息一声。
“怎么会!这一切莫非早就已经布置好?”?我不敢置信,她竟推翻了我之前的认知。我依旧还是低估了慈禧,深不可测的她弄权的能力太过高明,我们从未跑出过她的手掌心,只是这其中唯一令她意外的是在她面前向来乖巧恭敬的皇上竟然也会“叛逆”的敢于绞断她捆绑了他十几年的绳索。
我却怎样都想不到原来这当真就是我和他无法抵抗的夙命,原来就算没有袁世凯和康有为,这一切还是会发生,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充其量“围园弑后”并非变法失败的***而只是加重了慈禧如今对皇上恨意的砝码。想起我竭尽所能做的那些原来都不过只是滴水入海,就算侥幸阻止了那场闹剧,却也无力改变这硕大的朝局。
或许早在皇上一意孤行变法的时候,那些保守党就起了让慈禧取而代之的心,而嗜权如命的慈禧与他们一拍即合。
这局下了这么大一盘的棋,我们并非是落错了最后那枚子,而是早就步步皆输。
芸洛见我不语只是黯然垂泪,纠结良久仿佛下定了重大的决心般缓缓道出:“若说奴婢后悔的,不是向皇太后告密,而是……听从皇太后的话,向您平日所熬制的膳食汤里投放了两味草药。”
我一惊,猛然抬头。
“那是致您难以怀胎的药,此事,容芷都不知情,皇太后只托付我一人。”芸洛深怀歉意。
她隔着窗子向我跪了下来?:“对不起,珍主子。”
若说之前她的所说是让我惊愕和痛心,那么此刻,便是冲破胸口的激怒。一直以来,虽受专宠,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虽然明面上无人敢妄加议论,但私底下却早就成了外人的谈资。
我从未想过这种戏码竟当真出现在我身上,然而可笑的是那个作祟之人不是他的后妃,却是他敬重的亲爸爸。
“为什么?”我怒目瞪着她,抓着窗沿,指骨泛白。若不是我逃脱不开这牢笼,当真会冲出去揪住她的衣领。
“皇太后说您总教唆皇上不往正道上走?,又在宫里头独占宠爱,若是再怀上龙种,皇太后担心您势头太过,不可一世。况且,皇后本就已失宠,不能让您再先于皇后怀上。若是诞下公主还罢,但若是皇子,皇上定然会不加犹豫的将他册封为太子,到时……”她嗫嚅着说。
我有些失笑,多么可笑的理由,我的一切就已被她人随心所欲的决定,纵然曾是风光无限的皇妃,自认为聪明,还妄想改变我和他既定的结局。但原来,我一直不过只是被慈禧捏在手中的一颗棋子,连与之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滚!别再说了,什么都别说了!芸洛,你何其自私。”许是,在一日之内难以接受这么多,我全然失态的怒目看着她。她依然娇俏可爱的脸颊此时却毫无平日那不谙世事的纯真,而是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凝重老成。恐怕,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一起待了那么多年,我竟从未看清过她。
“我知道,您会恨奴婢,但奴婢今日还是忍不住向您和盘托出,因为,它纠缠了奴婢的良心太久。”她也双目通红。
“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我心凉的背过身去,听到她磕头的声音。
“珍主子,您,保重。”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片静默,四周又恢复了往日毫无人烟般的宁静,我的身子缓缓无力的沿着墙角滑落。
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能够坚固到面对一日之间突然向我席卷而来的一切真相,但是若能选择,我倒宁愿一直被蒙在鼓里。至少,这入宫的几年来,除了皇上,还有其它尚可留恋的温暖。
“孩子。”我失笑,想想若是当真有了孩子,而我却不日便要离开他,于他来说,也是悲痛吧。从童年开始,便将接连失去他的父母,过上和溥仪那样看着大清轰然而亡却无能为力的生活,那么,他的一生注定难以开怀。
也好,我苦笑着摇头,若是如此,倒不如没有的好。我若是去了,只得皇上一人心伤,何必再徒增一个年幼的孩子呢?说起来,我应当感谢慈禧吧。
心头的血流淌太多,已然渐渐麻木,周身只剩了冰冷。我无意中触到身后那团柔软的东西,木然的抬头,那是芸洛带给我的衣物。
我冷笑着打开来,里面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素衣,然而拿起来时却从中散落出一封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