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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安西虎师一层一层的撤去了对郁石山的包围与封锁,薛绍麾下的李多祚所部,逐岗逐哨的接手了关卡。两部人马的配合说不上天衣无缝,但至少也没出什么岔子。
说起来,这样的两只精锐之师协同起来办这样的一件小事,顺利是应该的。如果出了岔子那肯定不是能力的问题,必然态度的问题。
郭安私下把薛绍造访王孝杰的事情对李多祚等人说了,他们都哈哈的大笑。笑得很畅快很大声。
这时,薛绍正在和躺在病榻上的张仁愿说话。他和另外几员将领刚刚从灵州的敌牢里逃出来。或多或少的都带着伤,也都很虚弱。但更让薛绍担心的是,他们都很沮丧很悲痛也很自责。贺兰山的那场惨败,给他们内心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正在耐心安慰张仁愿的时候,薛绍听到了外面郭安和李多祚等人的大笑声,很恼火。但他没有跑过去大发雷霆的骂人,而是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郭安带上所有斥候每人背上五十斤的重甲装备,绕军营跑一整圈。日落前回来,否则以逃兵论处。
众人傻眼,这一圈跑下来怕是有几十里,还让人活吗?
只有郭安等人知道自己是因为犯了错要受罚。像这样的惩罚力度,已经算是很轻的了!
于是他们二话不说,赶紧各自扛上重甲行囊撒腿就跑。
李多祚等人渐渐也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都不再拿王孝杰之事公然笑闹。然而私底下,这件事情已经在军队里传了个遍。每个将士都觉得“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事情果然是很爽很过瘾。虽然他们当中很多人仍是不大理解,为何薛绍很反感自己的属下公开议论这种“长自己威风”的事情。
快到傍晚了郭安等人一个都还没回来,李多祚有些担心并且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来找薛绍求情。
薛绍这回表现得很不近人情,两个字,不行!
快要天黑时郭安等人总算全都回来了,个个都快要累成了灰孙子,但仍是站成一排眼睛都不敢乱挪。
薛绍举着一个火把走到了他们面前,拿火把照着郭安的脸,问道:“郭安,还记得我上次罚你们,是什么时候吗?”
郭安想了半晌,答道:“几年前在闻喜乡村给裴公守墓时,我们野外训练,有人偷猎了村中百姓的一只羊。”
薛绍点点头,“那你知道为何时隔几年后的今天,你们会再次受罚吗?”
郭安没有回答。
“因为你们今天的表现,就像几年前的新兵一样!”薛绍很愤怒的将火把砸到了地上,火星四射,熄灭了。
“我们知错了。”郭安说道,“我们不该泄秘。”
“不光是泄秘。”薛绍说道,“你应该知道,你把我和王孝杰的事情说出来,会在军营里引起什么样的反晌。这本来只是我和王孝杰之间的私人恩怨,现在即将扩大为两只军队的之间的仇恨。这就是你想要的?”
“是我的错。我非但没有阻止还主动参与了这件事情,我愿意再次受罚!”郭安低下头,很自责。
“我唯一希望的,是我以后永远都不用再罚你们!”薛绍说完,就走了。
郭安低着头站了很久,其他人也都站着没动。直到李多祚和程伯献等人一起来劝,他们才怏怏不乐的各自解散。
到这时李多祚等人才算真的明白,薛绍真实的用意——他不介意王孝杰与他为敌;但是,他绝不允许朔方军与安西虎师成为敌人!
与此同时,虎师大营里。
王孝杰抱着酒坛子一顿海饮,身前的战袍全都淋湿了。
阿史那忠节陪在一旁,冷冷的看着他。
“奇耻大辱!”王孝杰咆哮了起来,“这是我王孝杰有生以来,遭遇的最大耻辱!”
“比你当年被吐蕃俘虏,还要更加耻辱吗?”阿史那忠节冷不丁的道。
王孝杰先是一怔,然后就勃然大怒的摔碎了酒坛子。
阿史那忠节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心里多少也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口快揭到了王孝杰的伤疤。
其实王孝杰出身平凡少年从军,因为作战勇敢屡立军功因此步步高升。他早年的际遇,可以说是一部相当厉志的大唐版“草根拼搏史”。但他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十年前,大唐以刘审礼为统帅与吐蕃在大非川一战惨败,王孝杰参与了这战争并且被俘。比较戏剧化的是,吐蕃的赞普见到了俘虏王孝杰,感觉他长得像自己已故的父亲,于是善待于他并且将他释放归国了。
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没有什么比战败并且被俘还要更加羞耻的事情了。而王孝杰因为“长相特殊”而捡得一条性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特别好运还是特别耻辱。
“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王孝杰的兄弟,还是薛绍的鹰犬!”王孝杰也放狠话了。
阿史那忠节自知有些理亏,连忙赔话,“我一个胡人,本就不大会说话。你大人大量,就别计较了。”
王孝杰这才消了一点气,挥手,又叫人搬来一瓮酒。
“兄弟,别喝了。”阿史那忠节劝道,“还有很多的军务,等着你亲自料理。”
“理个屁!”王孝杰没好气的道,“现在就等着小白脸一声令下,我们就屁颠颠的跟着他跑到河北去拼命。我王某人啥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偏就受了他的摆布!”
阿史那忠节是既好气又好笑,“他又没有拿刀子逼着你这样干,还不都是你自己愿意的?”
“我知道去河北打仗是一条正路子。但我就是不甘心!”王孝杰很火大的吼道,“凭什么是我听他的,不是他听我的?”
“哎!……”阿史那忠节叹气直摇头,心说:真是孩子气!
王孝杰越想心越烦,抡起酒瓮又开始一个劲的猛喝。
阿史那忠节私下一个人琢磨,想着想着突然一下脑洞大开,于是试探问道:“你和玄云子……”
“叭”的一下王孝杰又摔了酒坛子,并且大吼“滚出去”!!
阿史那忠节当场傻了眼,心里却是真的一下全都清楚了——原来如此!
知道王孝杰钟情于玄云子的人不多,但是薛绍与玄云子已有婚约,这件事情却几乎已是天下皆知啊!
“滚!滚!!”
王孝杰连推带攘的要把阿史那忠节赶走。
阿史那忠节也挺识趣,真就乖乖的滚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下算是真的戳中了王孝杰的“痛点”。仿佛比起被俘于吐蕃,王孝杰更在乎玄云子之事啊!
“滚”出了帐篷的阿史那忠节越想越纠结,一个劲的摇头叹息:“无解、无解!此局,当真无解了!”
夜深了,薛绍仍在挥笔疾书。玄云子在一旁磨墨添纸,不时帮他整理一下文案。
“不写了!!”
薛绍突然大喝一声连笔都扔了,扔得很远。
玄云子被吓了一弹,默默的捡回了笔洗了一洗,然后将它插回了笔筒里,说道:“累了就去歇息。明日再写不迟。”
“明日写,也是这个鬼德性。”薛绍的气有点不顺,语气也很冲,指着那纸就骂,“我就不是一块写军奏的料!越写心越烦!”
玄云子淡淡一笑,耐心的问道:“据实而报即可,这有何心烦?”
“那你告诉我,何谓据实而报?”薛绍说道,“要我把战场的事情详细汇报给朝廷,我一边写,脑子里一边就在回映战场上的所有细节。我时而愤怒时而悲痛,有时还想骂朝廷几句。就这么据实而报?”
玄云子顿时笑了,笑得眼睛都弯起,“那你以前的军奏,都是怎么来的?”
薛绍做出一副无辜受累的表情,“主帅从来不干这种事情的。”
玄云子笑得更乐了,“那你去睡吧,我来替你写。”
“你?”薛绍把眉毛撇成了八字。
“我就试试。”玄云子说道,“实在不行只好再等过几天,让河陇第一笔苏味道来写了。”
薛绍眨了眨眼睛,“那我可就去睡了?”
“去吧!”
薛绍笑眯眯的站了起来,双手对着自己的座位一指,“请坐吧,武军师!”
玄云子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笑了,“你不提醒我都快要忘了,原来我是姓武的。”
薛绍也笑了,“你不强调这么一句,我也几乎快要忘了,原来你真是一个姓武的。”
“姓什么,真的有这么重要吗?”玄云子一边坐下去,一边似假似真的问道。
薛绍眨了眨眼睛仿佛若有所思,说道:“有时候挺重要的。有时候,却又没什么大的意义。”
玄云子便说道:“姓氏的意义,在我看来就如二僧论风幡义,一曰风动一曰幡动,二者争论不休。智者却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而已。”
薛绍呵呵直笑,“我不懂佛理。”
“这意思就是,有时候你很顾忌我是个姓武的,有时候你又会主动将它给遗忘了。”玄云子面带微笑的说道,“但实际上无论你在乎还是遗忘,我原本就是一个姓武的。”
薛绍满头雾水状的连连眨眼,眼珠乱转,“你这番话,很是有助于睡眠。”
“那你就去睡!”玄云子既像是发笑又像是无奈的表情,直摆手,“赶紧去!”
薛绍呵呵直笑的,走了。
“装腔作势的男人!”玄云子轻叹了一声,暗自嫣然一笑,拿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