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国难来了

付汉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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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列车载着古老的中国,轰轰隆隆朝前猛开,终于驶进了1937年。在这一年,卢沟桥事件爆发,日军对中国发动了全面侵略战争。

    南京沦陷。武汉,成为全国抗战的中心。

    涵三宫,也被抗战怒潮所席卷。

    文华学院的学生,举着标语,喊着“保卫大武汉”的口号,一队队从这条街走过,傅家老少都出来看。天鹏对孩子们说:“国家有难,去,都去给**做事!家里有我们老人。”那时候老大老三都成了家,老三的儿子有为已经三岁,老大的儿子汉华才三个月。

    老三媳妇罗翠荣和大嫂蓝彩云去找保长要求工作。保长喜出望外,连声说:“我就说老傅家的,不可能在国家困难的时候坐看不管!”上面已经多次要求他组织人工,一是帮助运输器材到重庆去,那是要男丁。二是医院要人,主要是女工。

    保长写了条子,介绍两妯娌去附近的普济医院,为伤兵们洗衣服。工钱没有,每天提供三餐饭。

    彩云挽着翠荣,两人到普济医院去。简陋的走廊里,到处躺着伤兵。两人找到负责人,交了条子,那人高兴地说:“来得好啊,正缺人手哩!”当下安排两人去各个房间收衣服,洗好,晒好,交给伤兵换洗。

    邻居李大嫂也在这里洗衣服,看见翠荣她们,高兴地说:“总算来了个街坊!以后下工我们可以一起走了!”李大嫂在几个月前就来这里了,那时候伤员不是很多,经过淞沪会战,下来大量伤兵,医院的事情就多了。

    “洗衣服是轻松的,”李大嫂小声说:“要是去招呼伤兵,那才是苦事!”她说的是护士。伤兵们受了伤,身体痛苦,一时又得不到解脱,往往对身边人发脾气。做护士,就要忍耐一切,不管受多大委屈,都要吞进肚子里。

    正说着,办公楼那边出来个护士,窈窕身材,戴着护士帽,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些药品。李大嫂说:“这个是我们这里最有耐性的护士了。连院长都表扬她,连军队里的送兵官都向她敬礼了的!”

    蓝彩云抬头一看,马上叫了起来:“芷秀!芷秀!”

    那人正是芷秀。和傅家人很熟悉。

    芷秀看见彩云她们,立刻笑上了脸。

    “大嫂,三嫂,你们来了!”芷秀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圆圆的脸盘,白净皮肤,表情庄重,眼睛湖水一样,透着纯真。

    彩云拉住芷秀的手说:“你干得好啊,听说长官都表扬你了?”

    芷秀不好意思地说:“本来也是自己该做的。你没看见,那些伤兵多可怜!”

    翠荣从小离开双亲。她从老三口里听说了芷秀小时的不幸,看着她,不由得联想到自己,芷秀是没有了双亲,自己是不知道双亲在哪里!

    翠荣问芷秀:“你出来了,你姨妈和你的小表弟哪个照顾呢?”

    芷秀说:“姨妈现在自己做事了。烧饭洗衣服都做。小表弟跟着她。有时候,姨妈带表弟来我这里玩,伤兵们都喜欢他!”芷秀的姨爹,前年去世了。

    说了几句,各人就做各人的事情去了。

    芷秀是在哥哥影响下参加医院工作的。

    医院的伤兵是刚刚从前线转下来的,经过路上颠簸,伤兵们的情况都很不好。一些急躁的伤兵大声叫骂着,芷秀跟着一个老护士,小心地学着为伤兵换药,伤口的腐烂气味几乎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个龟儿子轻一点撒!”走路一不小心,把一个伤兵的床触动了一下,那人破口大骂,老护士赶紧代芷秀说了对不起,一边示意芷秀离开。但是芷秀温和地笑一笑说:“还是我来吧,我会做好的。”她坐在伤兵床边,轻轻掀开被子,将伤兵的伤腿露出来,轻轻解开绷带,按照老护士教的,给伤兵清洗伤口并换好药。芷秀的手格外轻柔。那兵刚才骂了芷秀,这会有点不好意思了,正想说点什么,芷秀却出去,一会,端来一盆热水。

    把毛巾浸在热水里,拿出来拧干,递给伤兵。

    “擦擦吧,擦干净睡得舒服些!”伤兵擦了两把,芷秀让他躺好,自己拿着毛巾一点一点为他擦背,擦腿,直到全身都干净了才住手。那伤兵感激地说:“你这护士,好样的啊!”

    芷秀轻轻一笑:“你是为国家做了牺牲的,我们照顾你们是应该的!”

    对每一个伤兵,芷秀都是这样耐心的去服务。报到不过几天,病房里窗户亮了,墙壁洁净了,地上再不是乱扔着垃圾,伤兵的身体天天都擦洗,衣物被褥都消毒,病房里一种淡淡的来苏尔的气味,伤兵们都安静了。

    那个兵是抬着进来的。那是个下雨天,人们用油布把一个个担架蒙得严严实实,护士们撑着伞,把担架接进医院来。

    这一列兵车是从台儿庄下来的,那里的炮火烧红了天,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那个地方,都用关注的眼光看着那里。

    全医院取消一切放假,进入紧急状态,所有医生都进入病房,手术室里的灯光没有熄过,外科大夫都不能休息,日夜奋战在手术室里。实在站不住了,由几个护士搀扶着在医疗床上躺一下,喂一点流质食品,擦擦身,过一会又去手术台。

    这个师打得很苦,被日军优势兵力缠着,几天几夜,反复和敌寇肉搏,士兵拼光了,下级军官也拼光了,连团长一级都没剩下几个了。送下来的伤兵,真是九死一生!医生们都下了决心,就是拼命,也要把他们救活,不能让他们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医院里。

    希望是希望,实际上,有些伤兵在路上就已经牺牲了。还有的刚上手术台就咽了气。医生护士们都发了急,速度加快再加快,先抢重伤,危急伤!

    那个兵就是危急伤。

    头上两处,身上三处,肋骨有一处深深的刺刀伤,小腿被子弹打了对穿,失血多,他一直昏迷不醒。

    护士们一边为他解着衣服,一边流泪:是什么样的精神,使他在受了这么多伤之后,还伏在沙包后面射击!我们的援兵到达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支步枪,很慢的却是一枪接一枪的朝对面射击,一看到自己的援兵,他就瘫痪倒地。

    为他主刀的是本院院长,这个留学德国的博士,战争以来,不知道治疗了多少伤兵,这样重的伤也还不多见。一颗子弹钻进了肩膀,另一颗击在下巴骨上打碎了骨头,额头上中了块炮弹片。最危险的是那处刺刀伤。日本兵捅得很重,刺裂肋骨,已经伤到了内部器官,好在伤口不大,血已经凝固了,否则他极有可能牺牲在路上了。

    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最后,青春的生命力胜利了,他被活着抬下手术台。

    昏迷着,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但是呼吸已经正常了。

    芷秀日夜守护在他床边。隔一会,去摸摸他的额头,看体温是否正常,隔一会,就要换药瓶。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永远那样闭着眼,以至于芷秀害怕地想,他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幸好在第三天,他弱弱地睁开了眼皮。

    芷秀喜得双手合掌,朝天作了几下揖!老天保佑,这样一个英雄活过来了!

    伤员漠然看着芷秀,嘴唇蠕动了几下,芷秀伏下身去,把耳朵放在他唇上,听见他无力地问这是哪里?

    芷秀掩不住高兴,笑着说:“这里是武汉,是后方!你在医院里,你活过来了!”

    那个兵听见,也笑了一下,但是显然头疼,嘴巴张不开,又闭上了眼。

    又过了两天,他能说话了,也能吃流食了,芷秀拿来稀饭喂他,牛奶奇缺,但她还是想法子搞到了一点,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这手术是院长亲自做的,院长来看了两次,对伤口恢复比较满意,但是指出,伤员的营养要迅速跟上,他失血太多,虽然输血了,但是体力是严重下降的,只有营养跟上去,才能使伤口恢复。

    当务之急是要让伤员吃东西,可是伤在下巴上,不能咀嚼,这是大问题。食堂送来一罐鸡汤,伤员一口口把汤喝了,却眼睁睁看着鸡肉没办法。芷秀想了想,对他说:“你这个时候了,就不能嫌脏,身体要紧!”伤员点点头。芷秀拣一块鸡肉,放进自己嘴里咀嚼着,嚼到稀烂了,吐进勺子里,喂进伤员嘴里。伤员的牙齿不能咀嚼,口腔其他肌肉还能勉强蠕动,看着他的嘴部似动非动,最后咽喉那里突出一下,一块鸡肉咽下去了!

    芷秀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伤员可以吃东西了,这给她的快乐是无尽的!

    一餐饭,要喂一个多小时,鸡汤要热几次。伤员吃得满头是汗,芷秀也累得满头是汗。她顾不了自己,拿干毛巾去给伤员擦背心和胸前。

    一屋子的伤员,都含起了眼泪!这些在战场上刺刀见红的汉子,此刻被一种深深的从未有过的柔情统治着,这个小小的护士使他们震撼。

    一天又一天,伤员在极其缓慢的恢复,现在芷秀知道他叫林志忠,是一个连长,从四川出来抗日的,家里还有妹妹,还有一个老母亲。

    林志忠能自己吃饭的那天,院长带着几个军官来了,他们亲切地看着院长,欣慰地说:“好了,好了,一条命被你救活了!”院长说:“我只是主刀罢了,倪护士的耐心才是关键的!”

    军官们听了芷秀的事情,肃然起敬。

    能吃,能说话,能自己坐起来,林志忠柱一根棍子,在病房里走动。原来他是个快乐的学生军官,爱好文艺,喜欢说笑话,随身还带着一只小巧的口琴。暮色苍茫的时候,他悠悠吹起口琴,优雅的琴声从窗子里飘出,飘到院子里,树上准备暮宿的鸟儿都停止了叽喳,静静听着这天籁之音!

    林志忠,一个青年军官,能打仗,有文化,上级很器重他,伤还没好全,就有人来了。

    来的是部队的一个参谋。他找了院长,说有一支补充部队,急需军官,部队决定调林连长去那支部队,做营长。至于还没有痊愈的伤,部队也有医生,一定会精心治疗好的。

    部队的事,说走就要走。军人,也没行李,那参谋就催着上车。林志忠请那人等一下,他去找芷秀告别。

    芷秀正在给一个伤兵换药,猛然听见林连长立刻就要走,竟一下子呆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林志忠,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伤兵,是她一点一滴的救活过来的。她给他嚼饭,给他喂水换药,夜里,看着他沉沉睡着,她是那样期盼,盼着他一下子好起来。就像一个辛勤的园丁,眼看着自己辛苦栽种的树苗,经过播种,灌溉,养护,已经成长茁壮,却立刻就要从眼前消失!

    尽管也知道,迟早他是要走的,可是也太突然了!

    过了片刻,芷秀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说:“好啊,升迁了,好好干啊!”忽然觉得心里难受,直怕自己掉下泪来,拼命忍着。

    林志忠也是心事重重,沉默一会,他看着芷秀,说:“倪护士,我的命是你给的,这一辈子,我记着你的恩德!要是我不死,等战争结束,我一定要报你的大恩大德!”

    芷秀说:“别那样说啊,是我该做的啊!你去吧,人家等着哩!”

    说话那参谋又来催。林志忠一个立正,向芷秀行了个军礼,转身和参谋走了。

    过一会,林志忠又急急地跑来,到跟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勉强笑着对芷秀说:“这是我入伍时候照的,送给你,不然将来见面怕不认识了!”芷秀接过照片,一个有些稚气的年轻士兵对着她微笑,眼角有些弯。照片背面,两个苍劲的字:报国。

    抬头,林志忠已去远。芷秀看着那车开出医院,心里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连续好几天,芷秀都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包围着,吃饭不香,睡觉老做梦,做事丢三落四的。自己问自己,这是怎么啦?长这么大,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老大颜启在三厅,做了一个伙食兵。

    三厅管抗战宣传。那天下午,他跟着厅长,走到江边汉阳门,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看着渐渐昏黄的长江对岸。

    “厅长,咱们不回去啊?”颜启问。

    厅长呵呵笑着:“我招你来三厅做什么呀,不就是搞我们的生活的吗?一会,你要把我们这几个人的吃食弄来!”说着又笑起来。

    原来今天晚上,全市要举行火炬游行!

    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过来,停在马路边,人们涌上去,卡车上站着几个小伙子,凭条子给人们分发食品。每人两个馒头,一块咸菜。

    颜启挤在人堆里,举着字条去要食物。人很多,都抢在他前头。他急了,不免左右摆动,争取空间,卡车上一个人喝道:“喂,你是干什么的!”颜启本能地想来上一句:“老子抗日军人,三厅的!”却不料抬头一看,车上竟是兄弟颜斌!

    “老五!”“老大!”“你在送食物啊?”“你来干什么?”“我和厅长一起来游行的!”弟兄俩亲热地招呼着,周围的人见是弟兄相逢,也都笑着,让颜启挤过去,颜启终于把食物领到手了。

    厅长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说:“今天晚上,可能是武汉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个夜晚!”

    天已经黑了,江边,真的燃起了无数火把,人们举着火把,兴高采烈地在路上走着,谈笑着。江对岸的汉口,一条火龙清晰可见。火龙从汉江口那里向下游走着,后面是不断线的身子,络绎不绝,一会就看不见头了。

    江中也亮起来,是一些轮渡,上面载着许多人,船上的灯光全部开放,照得周围明晃晃的。厅长带着颜启他们上了一条轮渡,到二楼顶坐下。此刻的武汉,江边是一望无际的火炬队伍,江中是同样燃着火炬的各式船舶,到处是口号声,到处是喧腾。

    忽然,一个巨大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各位同胞,静一静,静一静!”

    一条最大的轮船缓缓开过来,那上面亮着金黄色的和白色的灯,灯泡装在船的周身,看上去五彩缤纷。船顶上,可见一群身着白色衬衣的男青年和一群身着花裙子的女青年整整齐齐站着,个个仰着脸,看着一个台子,台子上站着几个人。颜启认出来了,其中一个是三厅六处处长田汉,另几个没看清。

    一个男子举起手来,手里有一根指挥鞭。

    “洗星海!”有人兴奋地叫着。冼星海没有看那叫他的人。他的手停在空中,似乎在沉思。突然,那鞭子朝下一按,雄壮的歌声从船顶上飞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数百人,乃至数千人都一起怒吼起来!江畔,江心,汇成巨大的歌潮,长江的水似乎不流了,在这民族的怒吼中,它也静息凝声。

    另一条船上飞来女声:“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更加高亢的男声起来:“如今的东北,已沦亡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饭碗,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起来,轮船一艘接一艘,慢慢离开江岸,朝对岸开去,开到汉江口,驶入汉江,继续朝上游开。一路走,一路歌,岸上,海一样的欢呼声往往盖住了船上的演唱声。

    整个武汉沸腾起来了!

    颜启只恨自己不会唱歌。转头又自豪:自己的妹妹颜珍一定在这歌海里面,在不知道那一条船上纵情高唱吧?

    在歌声停顿的时候,人们就高呼着口号,颜启这时候把嗓子放开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最后胜利是中国的!”

    今天晚上,所有的武汉居民都走出了屋子,在街头,在江畔,把挤压多时的怒火释放出来。

    一直到了很晚,游行才慢慢结束。颜启他们一行人护着厅长,一路谈笑走回昙华林。

    有一天清晨,三厅机关警卫连连长忽然来找颜启。

    “拿钱!”连长面无表情地说。颜启一时摸不着头脑。拿什么钱啊?

    “抗战救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连长说:“你的月饷都交老婆了?”

    颜启说交了六块,自己还留下两块。连长笑了起来:“好老实的男人!哪个女人找到你,算是前辈子修到了!把你那两块留下一块五,交五角给老子!”

    颜启警惕地看着连长。连长脸上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颜启思想在激烈斗争,未必是想吃黑?

    “呆子!”连长又笑了:“想什么呢,以为老子吃你的黑啊?今天什么日子不知道啊?”正说着,那边跑过来好几个战士,每人拿五角钱来,交给连长,连长掏出个小本,记下他们的名字。

    颜启恍然大悟:今天是7月7日,抗战一周年纪念,早就听说,今天是全民大献金!

    马上为自己刚才的猜疑惭愧。颜启掏出一块钱:“连长,拿去!我捐一块!”

    连长狐疑地看了颜启一眼:“你舍得啊?不要后悔!”颜启洒脱地说:“我舍得!咱们没有上前线打仗,在后方,捐点钱,应该的!”

    连长呵呵笑着,满意地走了。

    全体集合,去街上保护市民献金。

    排队来到汉阳门,坐轮渡过江,到总理铜像前,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战士们四散开,立正站稳,背对铜像面朝民众。

    九点钟,献金正式开始。

    一个北平流亡来的老汉,颤巍巍捏着一把票子,做第一个献金者。票子零散,还掺杂着铜板,家乡沦陷后,他流落到武汉,靠卖药活命,一角九分钱,他的心意。

    四下掌声雷动。

    人们络绎不绝地上台。几个太太当场把耳环,项链,手镯取下来,投进箱子里。

    一个东北人,取下手上一只戒指捐了,嚎啕大哭!

    一个难童捐了一角钱,主持人问他是哪个省的,他大声说:“南京来的!”所有的声音都静了,静默中有呜呜的哭声。南京,三十万同胞的生命!

    一个乞丐捐了五分钱,一个卖香烟的孩子捐了八分钱,一个老太太把孙子的银镯子、银戒、银环献出来,一个铁匠,用小车拉了三十几把大刀,交给主持人说:“我没有钱,这些刀献给军队!”

    孩子们由老人带着,拿着自己的扑满,当场砸开,将里面的铜板、银币、纸币统统献了。老人们或一角,或两角,慢吞吞投进箱子。

    人力车夫来了很多,都是从这里经过,停车把自己流汗赚来的一角两角钱献上。坐车的客人也随着献金。一个车夫已经年过半百,拿着自己半年省下的四块多钱,全部投进箱子里。他说,他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前线,自己是给儿子捐钱,捐多少都是心甘情愿的!

    开始还是捐一个,点一下数目,记一个名字,不久就发现这样操作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样多的人在台下等着献金!干脆放开了,由着人们自由上台,将钱币财物投进箱子,也不记名,也不记数目。

    颜启站了好久,身上已经冒汗了,人们却越来越多,似乎捐钱的人没有尽头!正在焦急,换岗的人来了,他如同大赦,赶紧到一个阴凉地方,摘下帽子扇着。

    共产党和八路军办事处的代表是一起来的,董必武为首,六名参议员各献250元,又代表共产党献金一千元。周恩来个人献金240元,叶剑英代表八路军献上一千元。

    一直到中午,都没个停息,颜启又换了一班岗,匆匆吃了几个馒头,下午又开始了。直到天黑,仍有人赶来献金。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天黑才收队。

    本来说是献金三天,但是到三天完了还是有人来,便决定延迟两天,直到7月11日,献金才真正到尾声。

    颜启挺着腰杆整整站了五天岗。

    颜法和老三颜胜到汉阳铁厂去报到。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一个戴藤条帽的中年男子,是这些民夫的头。

    “我姓马,你们可以叫我马头。”老三冲口一句:“呵呵,码头,那是停船的咧!”老马马上回答:“对,我就是码头,你们这些船都可以停靠的!”一席话,空气就活跃了。

    颜法和老三一起,去拆一个很大的机器。

    那家伙下半截埋在土里,上面还有几丈高,地面上,浇注着厚厚的水泥,要拆机器,先要砸开水泥,把机器的根基挖出来。

    每人发了一把大锤,一根钢钎,老三拿起锤子,狠劲朝地面砸去,只砸了一个白色的点子,他伸了伸舌头:“我的娘,好硬啊!”

    马头教他们,将钢钎插在缝里,用大锤去敲击,这样就能敲掉一块。颜法握住钢钎,叫老三抡锤,老三小心地敲了几下,地面纹丝不动。颜法叫换位,他抡起锤子,老三握着钢钎,狠劲几下,地上就破了一大块!马头赞赏地说:“要得!就是这样干。”

    连续干了几天,才把机器的根挖出,技术人员用工具拆卸,颜法他们帮着打下手,眼看着庞大的机器变成一堆堆铁块,编上号,集中到一个地方。

    高大的厂房里,到处是“嚯嗨嚯嗨”的号子声,铁器敲击声,热火朝天。

    颜法的手到处是血泡,有的破了,手心黏糊糊的。老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偷偷对二哥说:“那保长不是东西,说这是好事!回去我要训他三百钱!”颜法说:“莫乱嚼舌头!你看看人家马头,那么一把年纪,和我们一样干!”老三就不开腔了。

    马头每天很早就到工地,一天不住地干活,吃饭的时候,人们围成摊子,他端着个碗,这里那里地走着,一边鼓励大家:“快了!我们的工作很有成效,大家再加把劲,完成了事情领工钱!”

    他宽宽的脸盘,黑黄色的皮肤,眼睛总是那样温和,说话平和,叫人信服。

    一些人本来有怨言的,看了马头,就把话咽下去了。

    终于那一天,“来领工钱啊!”马头手里一叠厚厚的钞票,人们哄上去,按照名单,各人领取自己的工钱。老三拿着钱,笑呵呵的。颜法问他:“不去教训保长了?”他说:“给他记着,等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再找他!”

    同时宣布,全体放假一天,一天之后,再到这里集合。有一批人要护送机器去四川,这些人再来时,要带上换洗衣服,跟船走。

    马头拿出一张名单念着,颜法和老三都在里面。

    说不尽的艰辛!

    没有吊装设备,一切都是人工,工人们架起了高高的支柱,三角形,腿埋在地下,上面吊一个滑轮组,滑轮上垂下一根铁链,他们把它叫做“葫芦”。

    绑好机器,用“葫芦”上的铁钩钩住,十几个人去拉那根铁链,“哗哗”,“葫芦”转动,硕大、沉重的机器一分分启动,渐渐升起来悬空,下面用一辆宽大的平板车接着,将机器稳稳落到车上,再用人工推走。

    道路不好,车子走得很慢,十几个人用力推着,一寸一寸滑行。到一处斜坡,约有三十米长,车轮深深地陷进砂石里,再不肯进一步。马头急了,拿一根粗绳子系在车头,背在自己肩上,一边对大伙说:“我喊号子,大家一起用力!”他勒紧绳子,大喝一声:“哟里喂——”大伙一起回应:“哟喂嗬——”跟着“嗨!”一起合力,车轮动一下。

    不知道这样喊了几百声,才把车子弄上坡。人人都累瘫了。

    一车机件,用人工运到江边,要一整天时间。

    白天不能装船,怕敌机轰炸,要等到天黑,再将船靠拢码头,又是用“葫芦”一寸寸的吊,一件件的装,到天亮又得停工。一条一百盹的木驳船,往往要好几天才能装好。

    成百上千的驳船,成千上万的民夫!真个是蚂蚁啃骨头,那样艰难,那样微不足道,却又那样坚韧不拔的一点点进展。兵工厂,钢铁厂,纱厂,机电厂,化工厂,所有武汉重要的工厂,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被拆卸,全部搬家,搬到大西南,组成抗战工业体系。

    中国是一定要抗战到底的!这是中国对世界的回答。

    到出发的时候了。

    那条驳船藏在一个柳树茂密的港汊里,上面遮着大量的树叶。船老大是湖北洪湖人,一口沙湖调,他叫颜法把盖在机器上的树叶拿掉,用粗大的竹篙点在坡上,船就一点点动了。

    有六个人随船走。马头总管,颜法颜胜兄弟,另外有两个,是老马的徒弟。

    港汊不宽,船老大撑篙,另外一边一条绳子,人在岸上拉着,帮力。

    走到天黑,刚好到大江里。一艘小火轮,突突突叫着,在江边梭巡。船老大们编着队。各船用粗大的绳索连接起,小火轮帮在外侧,一声汽笛长鸣,船队走起来了。

    岸上,送行的人们亮起手电,大声叫着一路平安。

    颜法站在船头。夜风从江面吹过来,拂着面,凉爽得很。两岸是无边的黑暗,偶然有几点星火从暗中突出,闪烁几下又不见了。战争时期,实行了灯火管制。忽然天幕上探照灯交叉,扫来扫去,一架敌机从云彩里露出来!刹那间,高射炮轰轰响起,敌机仓皇飞逃,探照灯撵着它,高空一道巨大的闪亮,那飞机起火了。

    船队静静地走着。除了发动机,没有任何声音。在船舱里,铺设了稻草,上面有简单的被褥,马头要颜法他们就在舱里休息,不要随便上甲板。他自己,时时上去一下,看四下动静。远处,不时传来枪炮声。

    第一天走了一百里路,火轮比人要快,拖着这样沉重的负担,啃啃喘着,坚定地划开波涛。走到天亮就不走了,按照计划,驶进一条河汊,各船解开,各自找一片柳树底下歇着。岸上,护卫航线的士兵们早已做好准备,抱来大批的树枝,搭在船顶做伪装。

    有命令,不许烧火做饭,以免炊烟引来敌机。各船都把干粮拿出来吃,馒头已经硬了,又没有开水,只有喝罐子里储存的冷水,但是人们吃得很带劲。

    大约上午九点之后,敌机来了。

    八架敌机,排成品字形,朝着这里飞来,临近长江,它们俯冲下来,机枪扫射着地面,一条小渔船被击中,眼看着木屑飞溅起来。

    英勇的中国高射炮兵,几乎是和敌机面对面的开火了。敌机居高临下,对着阵地射击,不少炮兵倒在炮位上了,但是活着的仍然不停地射击。

    两架敌机飞到颜法他们头上了!到处是村庄树木,到处是河汊,敌机大约一时也判断不了,他们盲目地投弹,胡乱扫射,村庄里有房子起火了,浓浓的黑烟升起来。敌机又飞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目标。有几回,他们飞下来,巨大的冲击波把船顶的伪装物都掀动了,就是没有发现船。

    高射炮又开火了。炮弹追着敌机,不离左右。忽然,一架敌机冒烟了!驾驶员试图将飞机拉起来,却没有做到,相反飞机向地面坠落,半路上,忽然一个降落伞弹出来!

    所有人都欢呼,活捉飞行员!人们从树底下走出来,完全不顾头顶的敌机还在盘旋,大声欢呼着,不少农民向着敌人飞行员降落的地方奔去。

    曾几何时,在天空肆虐的敌人,一旦落到地面,只能束手就擒!

    这一天,敌机来了三趟,最后一次,敌机终于发现了隐蔽在河汊的船,密集的轰炸之下,一条船炸散了,它带着它负载的机器,歪在泥水里。

    敌机走了,天已近黄昏,马头大叫一声:“去把船上的机器卸下来!”各船的人都涌出来,往那里跑。

    那条船像一个庞大的病入膏肓的巨人,无力地瘫软在水边。驾驶室里,一个水手脑门带着血,歪倒在椅子上,另外一个水手倒在门边,他们都很年轻。

    人们解开绳子,掀开油布,下面的机器露出来,用撬杠撬动一块,栓上绳子,十几个人去拉,那一块部件就一点点被拖上了岸。

    这些机器,是多少人千辛万苦拆下来,冒着危险走到这里,它是无数人的血汗!一定要把它们送到后方。每个人都这么想着。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大批军人来了。领头的军官对马头说:“这里交给我们,你们赶紧准备上路!”工人们这才停下,各自回到船上,将船撑出来,又用绳索绑到一起,小火轮突突地开过来,船队又上路。

    夜的江,真静啊!颜法站在甲板上,体会着夜风的拂面。

    要是和平时期,有这么一条船,一边做运输,一边领受这样的美景,何等的自在!要是桃子不死,她是一定会伴随自己到天涯海角的吧?要是早几年和桃子成亲,她就不会那样离开吧?人生没有后悔药。如今桃子已经在那泥土里几年了,而自己东奔西走,江面漆黑,有鱼跃出水面,尾巴打在水里,发出奇怪的响声。颜法呆呆地想着,觉得人生渺茫。

    舱里,老三早已沉沉睡去,兄弟没有心思,做什么事都是立马就去,过后不后悔,这是老三的个性。那年在罢工中,一个兵拿刺刀刺他,是老三倒地蹬腿,将那兵蹬翻,自己才逃脱。傅家人都有一种慷慨仗义的性格,或许是祖宗的血流在血管里的缘故?

    又想到罢工,那样好的大圆死去了!他要不死,该是多么可靠的朋友?想到那几个和自己关在一起的农民,面临刑场,还担心组织不知道他们没有叛变!这样多的人,这样不顾一切的去奋斗,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前不久的台儿庄,那些中国兵,拿简陋的武器,一次又一次去冲杀,到弹尽粮绝,也要战到最后一个人!这些兵,有许多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啊!

    颜法在这静夜里思索着,隐隐悟到一些说不出的东西。

    船头有动静,是马头来了。

    “还不想睡啊?”马头走到跟前,掏出一根烟来,要颜法抽。颜法本来不会抽烟,马头说:“抽吧,这样的夜里抽烟,是一种享受!”他才抽了一支。

    马头对他说:“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敌机可恶得很!明天天亮前,我们要把船隐藏好。你先去睡几个钟头,过会我叫你,天亮前要找个地方停船隐蔽,不要开过了头,没有地方藏身了。”又说:“我看你的心很细,你要帮我啊!”

    颜法说:“那是自然。”马头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的机器损失了几多!上海那些工厂,都被敌人抢去了。如果再不保留些工业,拿什么去和敌人拼?这些机器是我们的命啊!”颜法深为感染,他发誓般地说:“你放心,我绝不会怕死的,你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马头满意地说:“说得好!”两人又抽了一支烟,颜法才下舱去睡。

    早上天还没亮,颜法和马头两人站在甲板两边,看着两岸。天刚亮,颜法发现江左岸有一道宽大的口子,似乎是一条小河口,便告诉马头。马头看了,急忙去到拖轮上,叫把船开过去看看。拖轮船长有些不耐烦,说时间这样早,不如多赶些路,到前面再找地方隐蔽不迟。马头坚持,船队总指挥是个军队的营长,被叫起,听了马头的话,也吩咐过去看看。船便开过去,发现那条河汊两岸都是高坡,坡上有许多树木,确实利于船队隐蔽。营长便下令停船分散隐蔽。

    马头指挥颜法他们,解开绳索,用篙子将船撑开,撑到一个农户的茅棚附近,迅速上岸,每人砍了一些枝条,撒在顶棚上。那家农民全家都帮忙,割了许多青草,撒在船顶,还邀请船上人到家里歇息。

    这里有锅有灶,主人为他们煮了好大一锅面条,合着青菜,每人都饱饱吃了一顿熟食!

    饭后各人在堤坡坐下,主人把房腾出来,叫他们去睡。老三真是能睡!说话就在地铺上打起鼾来!马头看了笑,说你这兄弟真是好汉!

    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边说话,一边手不停,用竹子编着箩筐,颜法看这人和颜悦色,便试探地问:能不能请他家今天包本船几个人的伙食?

    那人听了,连声说可以。叫了一声,一个女孩从棚子里走出来,她大约十七八岁,个子不高,水灵灵的,这里是江汉平原,女孩子从小生长于碧水之间,皮肤都很嫩白。

    “爹,做什么啊?”她看到颜法和爹坐一起,有些害羞。

    “去把划子撑着,到对面买点豆皮,打瓶酱油来!”汉子吩咐。女孩子应了一声,回屋拿出支竹篙,就要下坡。颜法说:“拿钱去啊!”女孩子望了他一眼,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钱你和我爹去结!”返身下到河边。那里停着一艘几尺宽的小舢板,这里人叫划子。

    汉子说:“你要没事,一起去逛逛?很热闹的集市。当然不能跟你们汉口比!”颜法欣然同意了。

    女孩叫颜法坐好:“莫掉到水里了!抓稳船帮!”她轻盈地一扭身,将篙子插进泥里,稍一用力,那小船轻松地滑出去,顷刻离岸一丈多!接着又是两篙,船便离对岸不远了,到岸边,女孩子将篙插在水里,就地一撑,人像燕子一样从船上飞起,轻盈地落在坡上。回身勾住船一带,船便牢牢地停在河边。

    颜法看得呆住了。真是水乡女儿啊,这样潇洒,这样出色!

    女孩子离开了爹,不那样害羞了,她问颜法是不是汉口人?做什么的?问汉口的街道是不是铺了石板?是不是都点的电灯?颜法一一回答。女孩子的眼睛很俊,忽闪忽闪地看着颜法,十分真切。

    不知不觉,集市就到了。

    说是热闹,实在没有什么,女孩子却格外高兴,拉着颜法,去看“汉口来的百货店”。老板还真是汉口人,见颜法,很亲切,听说是抗战到这里,立刻大声说:“你尽管挑,什么都按进价给你!”颜法见老板这样说,便买了个带盒子的香肥皂,又买了个桃木梳子。女孩子呡着嘴,笑看着颜法。等没有人了,她问:“给嫂子带回去的呀?你这人真顾家!”

    颜法说:“哪来的嫂子,给你的!你家对我们这样好,一点小意思吧!”

    女孩子吃惊地说:“那可不行!我怎么能要你大哥的东西呢?”说着快步就走。颜法好笑,连赶几步赶上,好说歹说,那女孩子才收了。

    买了豆皮和酱油,两人往回走。女孩子问颜法:“你们到四川去,好多天啊?回来还路过我们这里吗?”颜法说不一定,要不是躲飞机,就不落这里了。女孩子眼里立刻流露出失望来。

    下坡的时候,女孩子没有刚才那样活跃了,她慢慢地解开船,撑篙也是缓缓的,船不紧不慢地荡到岸边,她叫颜法先上去,自己在后面,怏怏地上坡,进屋就不再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到处一片青葱,牧童赶着牛,悠闲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吃草。颜法还是不想睡,沿着小河走到长江边,看着金灿灿的江水,看着江里过往的船只。

    天空忽然传来不祥的嗡嗡声,敌机这么早就来了!

    四架敌机,摇着硕大的翅膀,翅膀上的红膏药十分刺眼,从江面搜寻而上,很快就到了头顶上。颜法赶紧卧在草里,敌机没有管他,径直朝上游飞去,很快,听到巨大的爆炸声。

    颜法朝那里看去,几架敌机轮番俯冲下去,又拉起来,跟着又是俯冲,轰炸声不断。那里一定有目标!过了一会,地面响起了零星的高射炮声,敌机拉起来,从高空飞走了。

    颜法站起来,却看不到敌机轰炸的地方,估计离这里少说也有十几里地。

    身后忽然有女孩子叫“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回身一看,那女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听到敌机声,马大叔把人都叫出屋,到树底下躲飞机。我一看你不在,无端的就以为敌机是冲着你来的!怕你站在堤上被打着了。”

    颜法说:“我不要紧。躲飞机躲出经验了!”女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跑了一阵,女孩子脸上红扑扑的,这使她多了一层妩媚。她依傍着颜法回屋去,到坎坷处,颜法搀她,女孩子看着他,温柔地又是一笑。

    中午吃的红烧豆皮,女孩子从田里扯来不少青菜,也炒了好大一碗,人人都吃得满意。吃着饭,那位营长来了,老远就叫着老马老马。

    “今天真的得亏了你呀,到这里歇下来了。前面好远都没有弯船的地方!早上的轰炸,是炸的我们后面的一个船队,损失惨了!”

    马头说:“是傅颜法,他发现的这个地方!”那营长便对颜法说:“好,小伙子有心计!”

    下午,火轮开来了,船队绑好,要上路了。向主人道谢,主人说:“你们是为国啊,我还要谢你们咧!”主妇也来送他们,一边说:“菩萨保佑你们啊,平平安安!”朝天作了个揖。

    女孩子一直没说话,站在坡上,眼睛看着颜法。颜法心里也感动。对着岸上说:“你们去吧,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啊!”

    忽然看见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

    夜行晓住,走了好几天,才到了宜昌。

    都说不要紧了,前面再走就是峡江,那里敌机难得进去。

    宜昌是个中型城市,驻扎着军队,高射炮布置了不少,敌机来这里轰炸,不敢那样猖狂。船队在这里停了几个小时,补充了粮食燃料,又开航了。

    这回是在白天里走的。峡谷形势十分险峻,从峡口看去,几百米上千米高的山峰,壁立在江两岸,峰顶有白云缭绕,下面的江水,奔腾咆哮,翻着特急的浪花。据说这里水下遍布暗礁,行船稍不留意,就有触礁的危险!船老大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望着前方,也不时看看周围。

    小火轮勤奋地带着长长的驳船队,吃力地朝上开去。

    一个船队,总有十几条驳子,每条驳子百多吨货,驳子都用绳索绑着,船尾有一个驾驶室,无论白天黑夜,只要行船,就得有人在里面把舵。

    船队朝西陵峡口开去。

    已经临近峡谷了,就在这时,听见了空袭警报。十几架敌机,像野蜂一样,那样快速地向峡口这里飞来。高射炮不停地射击,但是显然,没有对敌机构成威胁。眨眼间,两架敌机已经临空。

    马头大声喊着:“都进舱去!进去!”他自己却钻进驾驶室,那里船老大正坐在椅子上,两手操着圆圆的舵盘,掌握着驳船方向。

    颜法也不进舱。伏在一堆麻袋底下,眼睛看着天空。老三见二哥不进舱,他也要从舱里爬出来,被颜法一声怒喝:“滚进去!出来找死啊?”便进去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的危险。小火轮加足马力,拼命向前奔,进了峡谷就是生!但是这样大的船队,这样小的拖轮,想快起来不容易。敌机却是绕着船队盘旋起来!

    “轰轰!”**扔下来,落到江里,溅起巨大的浪涛,船队已经别无选择,只顾执着地向上开,也不躲避。

    又是几颗**,都落在船外,巨大的波涌将那些小船推上老高,又猛然落下,颠簸得厉害。但是小火轮的突突声一秒也不停。船队一寸一寸地向着峡口移动!

    敌机拉上去,再度俯冲下来,机关炮开火了,密集的子弹打在火轮上,射穿了棚顶,射进房间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伤亡,火轮照样突突着。另一架敌机朝拖着的驳船开火了,“啪啪啪啪!”打得木屑乱飞!子弹穿透盖布,打在机器上,发出当当的声响。

    船队顽强前行。敌机又俯冲,这回是面对着驾驶室冲来,一阵密集的弹雨,驾驶室玻璃全部打破,颜法看见船老大一下子歪在椅子上!颜法冲进驾驶室,只见船老大的肩膀中了弹,鲜血从衣服里不断涌出。马头命令他将老大扶下去。颜法把船老大扶到一个角落坐下,撕下衣襟给他裹伤。马头坐上椅子,两手握着舵盘。

    敌机绕个圈又来了。

    仍然是对着驾驶室俯冲。马头叫声:“隐蔽好!”自己从椅子上跳下,蹲在地上,一只手稳住舵盘。说时迟那时快,几十颗子弹同时击中了驾驶室!当当当,子弹打在舵盘上,反弹起来,满屋都是子弹飞舞!有些子弹呼啸着穿过驾驶室后壁,射进江水里。

    子弹过去,马头顽强地坐起来,牢牢把着舵!

    敌机发疯了,好几架,一架接一架俯冲下来,喷着火光,像是要把这小小船队吃掉!

    忽然,那个营长从拖轮上跑出来,拿着个铁皮话筒,一边灵活地躲避着敌机,一边不住地喊道:“都不许离开驾驶室!把牢舵盘!不许叫船打横!”一串子弹射向他,他机敏地贴着货舱壁趴下,子弹都打在他身边。起来,又是不要命地嘶喊。

    敌机又来了,从驾驶室右侧开火,忽然,马头身子抖了一下,鲜血从他背心里淌下来,他没有松手,身体伏在舵盘上,不让舵游动。

    颜法大叫一声:“老马!”冲上去将他抱住,胸口热乎乎的,是老马的血!

    老三也进了驾驶室。他叫颜法赶紧给老马包扎,自己去扶住舵盘,眼睛喷着火,愤怒地骂着:“小鬼子,你来吧,看老子怕不怕你!”

    营长仍在外面叫着,火轮的突突声一刻没停,江水从船两边迅速分开,船队顽强上行!

    几个回合,船队已经驶进峡口。敌机跟不进来,它们在船队后面愤怒地来回飞着,不停地扫射。颜法抱着马头,老三/稳稳握着舵盘。十几条驳船,都这样操作着,没有一条打横,眼看着全部驳船都进了峡谷,敌机在外面,无可奈何地盘旋着。

    火轮突突,营长到每一条船查看损失。到了这船,看见老马受伤,他大惊失色,赶快叫随队医务兵来治疗。

    医务兵给老马包扎好,又给他打了一针,但是老马一直昏迷不醒。营长发急了,到火轮上,叫再加速,他自己也知道火轮已经使出了十分力气。

    也就半小时,老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颜法抱着他,直到那躯体变凉。

    这个忠实的工头,从承担任务那天起,就没有回过家。他家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他在汉阳铁厂已经干了二十多年,是个老钳工。本来说好了,他随厂到四川,老婆孩子也跟着来,现在他牺牲了,老婆孩子呢?颜法心里沉甸甸的。

    天近黄昏,船队靠近一处稍微平展的岸边,在这里打下锚。

    汽笛哀鸣,长长的声音震撼得峡谷呼呼摇动。邻近的乡下人都来了,他们知道又是有人遇难。

    船队牺牲了三个人,火**副,老马,以及另一条驳船上的船老大。

    当地乡绅帮忙,将三人用白布裹好,几个人抬一个,缓缓上山。山上尽有荒地。在一处空地上挖好了三个坑,依次将三人放进。船队每个人都为他们培土。

    老马墓前,插着一根木桩,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忠勇国民中华民国汉阳铁厂职员马道明。

    老三忽然放声大哭!

    营长拔出枪来,朝着天空连放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