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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玲这段时间,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而她的父亲,一位元老级的法官,对德玲的行为忧心忡忡。
他这样说:“政治这东西很险恶,你小小年纪,哪里能分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德玲固执地说:“反正对民众有好处的就是对,没好处的就是错!”
父亲说:“对和错也是相对的,在你看来是对的东西,别人看见是错。从民国以来,都是军权说话,你再有理由,军权者可以视而不见的!”
对于德玲所说的共产,做父亲的尤其不赞成。
“有人运气好发了财,有人读了书当了官,如此而已。”忽然他疑惑地看着德玲:“你不会加入了什么赤化组织吧?那可是很危险的!”
德玲笑着问危险何来?
德玲父亲说:“现在军队里当官的,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你想想,没有钱怎么留学,怎么上军校?按赤党的搞法,是要把有钱的人搞掉,把人家的财产拿出来均分,人家还不拼命?小心,刀把子在人家手里!”
德玲不以为然地一笑。
德玲遇到肖老师。
肖老师说:“内部的分歧现在越来越明显了。军队的头头对我党是不满的,我们搞的工农运动,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肖老师告诉德玲,明天他要到下面一个县里去,参加那里的农民协会大会。
“就你一个人去吗?”德玲担心地问。
“带兵去!”肖老师有些自豪地说,“农讲所派一百个学员,带上枪,另外工人纠察队也去人。”德玲说她也去。
队伍在快吃中饭的时候到达。这是一个小县,没有大的场地,所以大会在县城外的河滩上召开,远远看去,那里插着红红绿绿的旗帜,人很多,闹闹嚷嚷的。队伍一到,很多农民就喊着:“汉口的军队到了,汉口的军队到了!”因为农讲所的学员们都穿着军队制服,他们当成军队了。
背步枪的人们立刻在会场周围站了岗。
农协主席四十多岁,满脸皱纹,他和肖老师并肩站在台上,宣布大会开始。
一阵唢呐声,奏的“将军令”,跟着是放鞭炮,孩子们兴高采烈,围着鞭炮笑着,跳着。今天的大会,来了几千人农民,他们来得很早,自己带着干粮,现在已经要到中午了,很多人一边开会,一边吃着干粮。
会议的议程有两个,一是宣布本县农协成立,二是斗争土豪劣绅。昨天晚上,已经将这些要斗的人关起来了。
一声“把土豪劣绅带上来”!一串身穿袍子,戴着奇形怪状高帽子的人被牵上台。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一脸松松垮垮的肉,眼皮耷拉,什么都不看,人们看见他,都怒吼起来。他是本地土地最多的人,有三个老婆,汉口有他的商号,儿子在北伐军里做团长。
农民一个接一个上台发言,控诉这些劣绅的罪恶。一个年迈的老婆婆,说到她的小女儿被这个胖子强奸,后来跳河自尽,说着说着,竟然晕了过去!
台上台下都是怒吼的声音!
“枪毙他!”“枪毙!”“砍头!”一个年轻的农民跳上台,楸住那胖子的领口,“啪啪”两个耳光,台下都说“打得好!”
忽然,一个站岗的学员匆匆来到台上,在肖老师耳边说了几句,肖老师马上把农协主席叫过来,两人商量了一下,农协主席走上台前,大声对下宣布:“大家注意了!三河口的红枪会要来了,他们是来抢土豪劣绅的!大家说怎么办?”
台下立刻轰乱起来,一片声地说:“打他!打他个龟孙子!”今天来开会的农民,很多都拿着梭镖,拿扁担的也不少。三河口红枪会是这一带势力最大的地主武装,会首丁跛子是胖子的连襟,平时两家就来往不断,现在听说连襟被捉,丁跛子号起三千人马,前来营救,前锋已经到了离这里三里路的小桥。
主席一声怒喝:“把土豪劣绅捆紧点!”立刻就有人围上去,将那些人重新捆绑。
这里所有的人都往城里转移。所谓城,也无城墙,就是一条水沟隔着,农讲所学员和纠察队员都撤过了水沟,蹲下去端起枪,农民们拿着梭镖扁担,紧压在后面。
红枪会的人已经到了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大刀长矛闪光,间或还看得见有鸟枪。他们在离城沟百米的地方散开,一个敞开衣襟的汉子走上前来,他拿着个铁皮话筒,对着这边喊:“马上放掉你们抓的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然莫怪我们不客气!”
农协主席也拿个铁皮话筒回答:“不客气能怎么样?有本事你冲上来!”那汉子一声怪叫,红枪会的人都站起身,喊着:“刀枪不入!”舞着鬼头刀,摇着长矛,魔鬼一样逼近来。
肖老师站上一个土堆,大声喊道:“听我的!举枪,对空放一发!”
“啪啪啪啪!”一阵排枪,震得树叶都掉下来,周围的旷野,河流都回荡着枪声。
红枪会一时被震慑住,前头的人站住了,有人在厉声喝叫:“不要停!他们不敢照人打!”
肖老师抢过话筒,大声说:“红枪会的人听着,我们是汉口来的,奉省**的命令,来执行公务!哪个要是冲过来,就是妨碍公务,打死不赔!”接着一声凌厉的口令:“举枪!预备——”那些人听见这样说,都站住了,有人还往回走,大多数都蹲了下来。
正在这时,从远处发出一阵“啪啪啪”的枪声,枪声很整齐,从枪声里听,不是一般的人,像是军队。枪声又是一阵,已经可以肯定是军队了,两边的人马都不敢乱动了,都往枪声处看。
一队士兵到了跟前。约有两百多人,全副武装,队伍中夹杂着机枪,一个军官骑在马上,大声发布着命令,随着一个个命令,士兵们迅速散开,将这里包围起来。
“两边的领头人出来!”军官叫着。
肖老师走过去。
“我是省**派来的。”
军官问:“公文呢?”肖老师拿出一份文件,军官看了,马上说:“这是农协的,不算**!”
肖老师反问道:“农协是**领导的部门,怎么不算**?你们是哪部分的?”那军官高声说:“国民革命军!”肖老师马上说:“那么请你们协助我们执行公务!”他指着那边说:“我们奉命对土豪劣绅进行清算,他们来扰乱会场!”
那边走出一个中年汉子,对军官拱拱手说:“他们乱抓良民,连革命军家属都抓了!请你们主持公道,把这些人放了!”
这边,农民们都喊着:“那是土豪劣绅,不能放!”
军官下了马,对肖老师说:“兄弟我奉上司命令,守土有责,你们双方谁是谁非我不管,但是聚众械斗,是不行的!我是军人,不问政治,你们抓人,要有法律手续,有执行程序,否则我就要求你立刻放人!”
农协主席手里有省农协发的“惩治土豪劣绅条例”,但是对具体被抓的这些人,倒真的没有办司法手续。
军官就抓住这一点,命令立刻放人。
红枪会听到这个话,都活跃起来,一些人摩拳擦掌,另一些人大声叫喊,大有立刻开战的架势。这边,农讲所的学员也不示弱,都把枪握得紧紧的。军官重新骑上马,两边喝叫压服,同时威胁性地说:“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们赶快定夺!”
形势对农协不利,对方全副武装,训练有素,农讲所的学员和工人都没有战斗经验,真打起来,谁胜谁负,一目了然。肖老师便和主席商量了一阵,决定放人。
绳子都解了,高帽子也都脱了,两人架一个,送到空地上,军官哼了一声,命令红枪会将人接回去。那边早有准备,抬出担架来,首先将那胖子安放上去,七八个人抬着,其他的人也都坐上担架,一路浩浩荡荡远去。
军官集会队伍,临走前,对肖老师说:“我看你是个有学问的,不给你为难,不然今日要缴你们的枪!”转身对那些农民可没这么客气:“你们听着,再有乱搞的,在老子的防区内,老子是要镇压的!”一声令下,士兵们抬着机枪,簇拥着军官离去。
黄昏,肖老师集合队伍回城去。
队伍排成一路纵队,在田野小路上走着,没有人说话,心里都有些不平。德玲和肖老师走在队伍中间,一路也无话。
过一条小河沟,沟两边是高高的土坡,坡上是黑黝黝的树林。水不深,人们脱了鞋,试探着下水,已是夜晚,水有点凉。大部分人都过去了,队尾还有几个,他们把鞋子举着,斜背枪,走下水去。忽然,一声枪响,所有人都被惊得定住了,很快又是几声,从高坡上射下密密的子弹来,射在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队尾最后的人被打中了,倒在水里,又有人“哎哟”叫了一声,也中了弹。
已经过河的人们马上还击,夜里,红色的弹流划破黑暗,像彩色的线条上下交舞。
对方没有射击了,肖老师下令冲过去,人们冲上那个高坡,却什么都没发现,只找到几颗弹壳,弹壳还发着烫。
把受伤的战友背上,其中一个已经不行了,这人是从湖南来的,昨天刚到农讲所,只有二十岁。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一会他就没呼吸了。
“没气也要把他背回去!”肖老师几乎是怒吼着,喝令人们把那学员放到自己背上,一股劲,站起身来说:“走,赶快回城!”德玲挨着他,感到他的喘息里有着愤怒。
军队向工农下手了。
4月,驻上海的蒋介石军队向工人纠察队开枪,杀死多人,同时在江浙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军队里的共产党人也纷纷逃亡。
江西将共产党员礼送出境。河南,冯玉祥将其部队里的共产党员礼送出境。湖北汪精卫在7月15日发表“分共”谈话,宣布和共产党决裂。这也是大革命失败的标志性事件。
德玲被通缉,不能回家了,她在一个隐秘地方租了屋子,告诉了肖老师。
夜里,肖老师到这里来,告诉她,形势已经非常紧急了,到处都在搜捕共产党,他的宿舍是绝对不能回去了。
德玲去外面小摊上买了些小吃的,肖老师洗了脸,两人坐在地板上说话。肖老师说,以往一切的工作方式都要改了,同志们都已转入地下,一切都要服从地下工作纪律,纪律就是生命!他说:“德玲啊,说不定哪天,我出去就不回来了,你要做好你的工作!”德玲说:“不会的,你怎么会那样?”
她问肖老师今后的任务?肖老师说要等命令。
夜深了,德玲将一床被子铺在地板上,肖老师说他睡地上。
德玲已经躺到床上了,忽然走下床,轻轻坐到肖老师身边。肖老师没有睡着,这个坚强的男子汉,此刻一动不动,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德玲看着肖老师,俯下身去,将脸贴在他胸口,“我们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啊?为什么?我们是随时有可能牺牲的!”德玲喃喃地说。黑暗中,肖老师伸出臂膀,将她紧紧抱住……
那天,吃过饭,颜法坐在爹娘床头,和爹娘说着话。
忽然,大门哗啦一声,闯进好多人来,颜法出去,马上有人说:“就是他!”几个广西兵马上来捆他。家里乱成一团,天鹏大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为首的军官说:“奉清乡司令的命令,来捉拿傅颜法!”老三拿块砖头,大声说:“他犯了什么法,你们要拿公事出来!”那军官火了,朝天就是一枪!这就是公事!兵们也吼起来,有一个打了老三一耳光!
外面,街坊们都站在路边,有人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老二可是个大孝子!当官的又放了几枪!那阵势,谁要是阻拦,他就会打死谁。
颜法看这样,便对老三喊道,你不要冲动,会说得清楚的!老三说,什么说得清楚!那些被杀的人,哪个是犯了死罪的?到哪里说去!不容他们再说,当兵的如狼似虎,早把颜法推着走了,老三再暴烈,在这么多枪口下,也无能为力。两位老的见儿子被抓走,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在椅子上呆着。半天,有人说,快去找保长,街坊联名去保。傅家姆妈这才起身去保长家。
颜法被当兵的推搡着,上了一辆囚车,四个当兵的坐在周围,他坐中间。他问当兵的,我犯了什么罪?当兵的说,我管你犯什么罪!叫捉我就捉!车子很快进了一个大院,当兵的把颜法推下来,领进一个大房子,里面坐着个军官,见颜法来,马上厉声喝道:“你知罪吗!”颜法说,我有什么罪?那当官的说,你是纠察队长不是?颜法说是啊,纠察队长就该捉啊?当初是**叫我当的啊!当官的就说,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好的,会狡辩,看来不打你是不肯招的!当兵的见这样说,马上抽出皮带来,抽了颜法几下,颜法见不是说理的地方,便不再开口。当官的叫把颜法押下去,几个当兵的把他推着,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大楼,进大门,中间一条走廊,两边是铁窗,有人在铁窗里哀叫着,声音那样绝望,颜法想起了小说里的地狱。
当兵的打开一扇门,猛力将他推倒在地上,屋里太黑,过了好一会,才看见周围竟有好几个人!一打听,他们是从阳新捕来的,是农民协会的人。一个年纪稍大的,大约四十多岁,人们叫他“二叔”,他的腿被老虎凳弄折了,不能走路,肺部被灌了辣椒水,一开口就不住地咳嗽,发出那种骇人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呼隆声。他斜靠在一个草铺上,几个年轻的照应着他。一个孩子似的小伙子,帮老者揉着胸,不住地哭,说没有照顾好叔叔,这是他的亲侄子。
老者很冷静,压着胸口,喘息着说,不必要了,反正不会长了。忽然,他摆手叫颜法过去,问颜法是什么罪?听说是纠察队,他想了想说,吭吭,你可能不一定会枪毙。你是城里的,家里人送点钱,吭吭,可能放你出去的。只要没有苦主告你!转头叹息一声,我是不行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原来这几个都是地方绅士的死对头,当工农运动激烈的时候,他们带头抢了土豪的财产,把和农会作对的豪绅抓起来斗,到现在军队清乡,绅士们引着军队将他们抓起来,毒打一顿,送到省城来。从那样远的乡下送来省城,说明案情之重。
老者对颜法说,有件事情,吭吭,想请你帮帮忙,行不行?不等颜法回答,他说,我们可能过不了明天的,我问了,吭吭,乡下来的都不多审,提出去就毙!
实不相瞒,我是共产党,但是,我们在这里的情况,党不知道,吭吭,过了很多年后,我们党一定会胜利的(说这话时他语调里有一种激昂),那时候他们会想起我们!请你把我们几个的名字记下来,将来等我们胜利了,吭吭,告诉我们的党,我们没有叛变,吭吭,请你让我们的后代知道!
这样一段话,他断断续续,一说一喘,讲了好长时间。
明知道自己就要丢性命了,还这样执着的记得那看不见的胜利!颜法心里一阵难过,赶紧答应了。他们一共四个人,是一个家族的,姓邓,老的是和字派,小的是生字派,很好记。老者叫邓和明,另三个叫邓生金,邓生银,邓生辉,颜法念了几遍就都记住了。那人便不再说什么。
果然天刚亮就来提他们了!两个抓一个,五花大绑,头顶上插斩标,无疑是执行死刑。几个人互相望着,那亲侄子哭了起来,叔叔安慰说:“莫哭伢子!我们一起走,吭吭,路上有伴的!”两个当兵的扔给他一根棍子,让他柱着,临出门,他忽然和颜悦色地对当官的说:“官长,吭吭,我们就要上路了,你能方便我们一下吗,吭吭,我们在阴间也感激你的!”军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问有什么事?老者说,我们不是盗匪,是为主义而死的,我们冤枉。吭吭,心里有冤气,不喊出来,阴间路上不爽快。请你让我们喊几句,不要为难我们!军官茫然不知所措,点头答应了,说只能在这屋里喊一下。那老者便咳嗽着喊道:“农会万岁!”又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军阀!”很快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几个年轻人都喊起来,压住了老者的声音。他们喊了好多遍,军官一声令下,当兵的提着绳子把他们推出去。老者望着颜法,沙哑着说了句“拜托了兄弟!”昂然出门。一阵汽车声带走了他们。
天亮后,一个兵来叫颜法,说有人保他来了。颜法跟着兵走到昨天那间办公室,那当官的还坐在那里,见了颜法,问:“汪东生是你什么人?”颜法说是我的老板。军官便对当兵的说,去把他叫进来!
老板穿着长衫进来。见了颜法,说声好险!要不是刘军法官你就完了!原来这军法官和老板是一起留学的同学,昨天听说颜法是机器厂的,他留了个心,没当时处置颜法,而是打了个电话老板,说抓了他们厂的人。老板一听是颜法,马上全力担保,今天早上来,还写了字据。
回到厂里,汪老板说,你还不知道吧,王大海被警察抓住,还没动刑,主动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军方根据他的交代捕了不少人去。
见颜法楞着,汪老板又补充一句,他那样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