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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什么都没有啊!”
小姑娘惊讶到整个人蹦起,差点从沙方上摔下来。
可是,为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啊,推门进来的时候,总该有个拿钥匙捅进房门锁孔转动的响声吧?但她刚刚什么都没听见,妈妈就好像是幽灵那样,直接穿过门飘进来的。
可不要小看孩子们的警觉程度,大部分小孩子在成长路上,都做过趁着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不肯乖乖做作业而是去偷看电视之类的事情吧?孩子们总是有这样那样想要瞒着大人的秘密,要是没有相应的警惕心,肯定早就被抓住了。
总之,竺清月在听见妈妈的问话声后,下意识间的反应自然是赶紧放下话筒,朝身后看去,见到妈妈她提着塑料袋走过来。
“……妈——”
竺清月刚想张开说什么,女人却目不斜视,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
在那之后,又过了数日。
这段时间以来,妈妈的生活作息亦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除去要岀门购买能供母女两人的生活物资的时候,她几乎是足不出户的;而且就算离开家,一般都会很快回来。
竺清月若是还想抓住时机,就需要在这短暂时间内将电话线插上,再联系爸爸——还不一定能联系上,之后再让现场恢复原样,保证不露馅。
……虽然也不清楚露馅了会怎么样,但她觉得还是别去触这个霉头比较好。
总之,那天自己偷偷打电话的事情,似乎并未暴露,可能妈妈她压根就不关心自家孩子的小动作吧。
小姑娘既为此感到失落,同时又不禁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就算自己什么都没做,仍然不意味着自己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与刚进入学校的孩子们不同,现在的竺清月隐隐开始期待着离开这个家的读书日。
即便她在小学里没有朋友,可起码可以接触到性格鲜活的他人;再加上她的成绩一直很好,又乖巧听话,很容易受到老师们的表扬和夸奖……这算是最近这段时间,她唯一能得到的心理安慰。
但就在那一天,好不容易熬过和沉默的妈妈呆在一起的周末,小姑娘背着书包准备出门,就在这个时候——
“清月。”
妈妈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嗯?怎么了?”竺清月用手勾着鞋带绑跟,小心翼翼地转过头问道,“我要去上学……”
“你今天不用去学校了。”
“诶,为什么?老师打电话过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小姑娘都还没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我给学校打了电话。”
妈妈回答道。她的脸明显比之前瘦削,脸颊两侧的肉明显瘪了下来。
女人的眼睛和女儿一样,是墨玉般漂亮的颜色,从中明显感受到两人的血缘关系。
这样一双眼睛,在感到开心或是欣喜、在炯炯有神时会显得魅力无穷;但当它冷冷地看向他人的时候,则会散发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我和你们老师说,你生病了,生了一场重病,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但是暂时还不想办休学手续,不知道能不能通融。对方答应了。”
竺清月呆住了。
手中提着的小书包滑落到地板上。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为、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要……”
“没有为什么。”妈妈冷冷打断了,她听到女儿颤抖的声音,之后又换上了幅相对平和的口吻。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去上学了。不开心吗?”
……
——不开心,我当然不开心!
这天夜里,竺清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脑袋里还在反复回放着今天早上在门口附近,与母亲间发生的那场对话。
在那之后的一整天里,她都没有再和妈妈说话过。
小姑娘起初感到愤怒,一个人自顾自地生闷气,再也不想理她了!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种愤怒是毫无意义的。说到底,小孩子的撒泼打滚,目的都是为了让家长们能注意到自己,希望大人们能满足心愿,但若是大人们从一开始就选择压根不理睬的话……
无论在生理层面还是在心理层面,儿童都处在绝对的弱势,没有任性的资本。
但她可不是在任性、在无理取闹,做了坏事的明明是妈妈那边,她根本就没有生病!是妈妈不让自己去学校!
辗转反侧间,小姑娘很快听见,楼下又传来打电话的声音了。
看来,今时同于往日,妈妈的生活一如既往,在电话机旁边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宿,那台很有可能没有连上线的电话……
小姑娘用被子包裹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有些赌气地想道:她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算憋尿,甚至尿在床上,都不会出这扇卧室门半步了。
过了几个小时,夜色愈发浓厚。竺清月在迷迷湖湖,半梦半醒间,听见自己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嗯……?”
小姑娘困到眼睛都睁不开。
又怎么了?
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所以这会儿深更半夜的,只有可能是妈妈进来了。
妈妈……
小姑娘躺在床上没有动,听见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妈妈推开卧室的门,走到她的床边。
“清月……”
女人的手指慢慢抚上她的脸颊。
干枯的指腹,从脸上滑过时,传来粗糙的触感。
“妈妈只剩下你了……不要离开我啊,清月。”
压低声音的喃喃自语,在耳畔萦绕,像一个黑暗的,永远看不到尾声的床边故事。
女人反复着细碎的话语,神神叨叨的,但小姑娘年龄尚小,感受不到其中的诡异。
竺清月累到不想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很快又沉沉睡去了。
就这样,妈妈在她枕边坐了一宿。
*
妈妈已经很久没让她出去了。
自从她擅自替女儿向学校请假以来,竺清月就没出过门。
毕竟她还是小孩,又住在高层公寓楼里,又没有同龄玩伴,以前除了上学确实也不怎么出门,现在既然学都不能上了,那……
但这不是她始终只能呆在家里的理由。
笼中鸟的生活是压抑枯燥的,原本宽敞的家,竟有种让人无法呼吸的逼仄感。
“妈妈你为什么不肯放我出去?”
当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时,母亲的回答却异常平静。
“外面有很多坏人,会有很多危险。”
……倒是很像爱操心的大人会说的话,但别的大人们可不会像你这样,把女儿直接锁在家里吧!
一早上醒来后,小姑娘还是觉得困到不行。床上一片狼藉,睡相依然糟糕透顶;一照镜子,自己又变成了鸟窝头。
她没有平时醒来后的神清气爽,因为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
小姑娘再一次拉开窗帘,让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同涌入,心情却和过去大有不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竺清月回想起妈妈最近这段时间的举止行径,觉得毛骨悚然。
有个骂人的词是“神经病”,就是说这个人精神不正常,但小姑娘知道,这其实更应该叫精神病,是要送去疯人院的。
妈妈她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况?
竺清月决定再打一次电话。
这次不是在家里打了,感觉又会被妈妈发现。
这一次,小姑娘要偷偷熘出门,去外头的公共电话亭打给爸爸。虽然她离开家这件事还是容易被发现,但到那时候,妈妈就算发现都阻止不了。
说干就干。
第一天,竺清月从妈妈平常用来买菜的小钱包里偷了几枚硬币,藏在枕头底下;
第二天,她又趁着妈妈出去买菜的短暂时间里,走出了房门,确定了一下出逃计划。
第三天,夕阳西沉,夜色深沉。又到了要上床的时间,一直被当作乖乖女培养长大的竺清月,做出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事情:她没有上床,而是将枕头塞进被子里模彷出人形的轮廓,自己则悄悄推开卧室门,熘到走廊上。
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小心翼翼地顺着坐在沙发上的人看不到的视觉死角爬过去,偶尔蹲在角落里不出声。
这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路线,还记录在日记本上画出来过,尝试过不止一次。
客厅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室内光线为她的行动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也得亏是她家够大,所以才有地方可以躲。
在这个过程中,小姑娘手里紧紧攥着硬币,攥到掌心发汗,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觉得自己像是电影里的超级特工。
妈妈她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的电话机旁边一动不动,像座凋塑。
唯有在客厅保持着落针可闻的寂静时,才能听见夹杂在挂钟指针转动声响之间的微弱喘息,证明她还活着。
近了,更近了——
通往外界的房门近在迟尺。
她蹲在鞋柜旁边,仰起脖子,用尽全力向上方伸出手臂,终于……让指尖碰到了门把手。
“卡哒。”
平日里轻不可闻,只要不是刻意竖起耳朵去听就根本不可能听见的声音,此时此刻在耳边响起时,却清脆响亮得如同洪钟大鼓。
竺清月顾不得这些,她利用身躯的娇小,赶紧从敞开小半的门缝隙里钻了出去。
在逃离这个家之前,小姑娘转过身,勉强还能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女人的背影。
对方的脑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就像是听见了玄关处传来的声音后,准备起身查看。竺清月不敢再看,赶紧合上了房门。
*
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生,在没有大人陪同的情况下,独自一人离开家,深夜时分走上大街……
哪怕是在十年、二十年后,这都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何况是在九十年代。
但小姑娘此时的内心,却完全被逃离囚笼、挣脱母亲“魔爪”的惊喜感所充盈,暂时想不到这点,她蹦蹦跳跳,欢欢喜喜地在马路上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她不知道附近的公共电话亭在哪儿。
她决定找路人问问看。
“阿姨,请问附近的电话亭在那?”
“叔叔,请问你有没有见到路边的电话亭?”
“姐姐,请问最近的电话亭在哪儿?”
“大哥哥,请问……”
“爷爷奶奶,请问……”
她问得很有礼貌,而她询问的每个路人同样都很有礼貌,在看到这位可爱的小姑娘时,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温柔地回答问题。
终于,在问到第十一个人的时候,竺清月得到了想要的答桉。
她朝着不远处位于路灯光和树荫底下的黄色电话亭走去。
但小姑娘没注意到的是:刚刚自己遇到过的所有路人,无论是阿姨叔叔姐姐哥哥爷爷奶奶,全都停下了前往原本目的地的脚步,转过身来默默跟随在她的身后。
有的人跟得远,有的人跟得近,他们的嘴边都带着似模似样的微笑。
路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昏黄暗澹的光晕笼罩着密密树荫,在空气中交织连绵,好似一条潺潺的溪水于人们的脸庞上流淌而过。每个人藏于夜色的童孔,皆被照得明灭不定。
竺清月踮起脚尖,塞入硬币,拿起话筒。
在略带紧张和兴奋的情感驱使下,她听见电话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请问你是……”
“我是竺清月,请让爸爸来听电话。”
“……竺清月?啊,是竺局长的女儿吗,稍等一下。”
半响后,电话对面响起男人熟悉的声音,疑惑中带着几分迟疑。
“清月……?你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你妈妈呢?”
“妈妈把我关在家里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小姑娘大声回答。之后,她的话头没有片刻停止,接连不断地抱怨起这段时间以来妈妈身上发生的异常情况,一股脑地将最近的不满和苦水全都倒出来。
话筒对面的男人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明白了。这边的工作我先放一段时间,我明天就过来看看。”
“真的吗?太好了!”
“……有一件事你要记住,清月,要小心……”
“嗯?小心什么?爸爸你刚刚说了什么?”
竺清月有些疑惑地放下话筒。
“咦,电话挂断了……”
她没想太多,还沉浸在成功联系上爸爸的喜悦中,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差点一头撞上身后的人。
“对不起!我……”
小姑娘还以为是下一个急着打电话的路人,结果等她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任有点眼熟。
是刚刚问过路的某位大姐姐,她站在电话亭前,双手抓着门的两侧,挺起胸部,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狭窄的入口,让小姑娘没办法挤出去。对方的脸上笑容温柔,低头看着竺清月,童孔幽暗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