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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姮的住处位于道云仙尊的掩霞峰之中,屋内陈设极为朴素简单,待她一路回到住所,女医官聂云袖早已她屋内等候多时。
聂云袖连坐都不肯坐,见她回来,便四处打量着,嫌弃道:“你这儿怎么越发简陋了,连个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哪像藏云宗未来主母的样子?”
谢姮低头收了伞,转眸笑道:“你这小财迷。今夜来给我疗伤,可没什么报酬给你。”
“我才不贪朋友之财。”聂云袖抬了抬下巴,嘲笑她道:“你我认识这么久了,我若是次次找你要报酬,你早就活活病死了。”
聂云袖师承药王谷,后来药王谷险些被魔族屠戮,多亏藏云宗及时出手相救,聂云袖被谢姮救了一命,归入陵山君谢涔之麾下后,便负责为弟子们疗伤。
这些年来,她为谢姮疗伤数次,与她已有了不浅的交情。
谢姮只是笑笑,脱了衣裳坐好。
莹白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屋子,灵气形成一个强劲的风眼,将闭目坐在床上的谢姮包裹其中。
“被魔气灼伤,一时还好不了。”
聂云袖抬指捏诀,指尖在谢姮肩头一点,蹙眉道:“那封印反噬的力量极强,若是旁人,估计早就下不了床了,你倒是只受了点内伤,还算你命大。”
谢姮拢紧衣裳,罩住光滑的肩头,闻言笑意如常:“我天生不惧魔气和混沌之力,否则,师尊也不会命我看守禁地。”
藏云宗收徒向来有规矩,决不随意收来历不明之人,若不是因为她这体质,当初她记忆全失、身份不明,前宗主也不会收留她。
谢姮对这样的小伤不放在心上。
她还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逐渐吞噬身上残余的魔气,几日之后,她的修为又会精进一些。
越伤越强。
虽然不知道这能力为何会在她身上,或许与她的来历有关,但她曾查阅过无数卷宗,除了魔以外,也没有任何与她能力相同的例子。
但她偏偏又不是魔。
聂云袖听她这么说,站起身来,不悦道:“所有人都去照顾江音宁了,要我说,江音宁的皮外伤,远不及你十分之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告诉君上?”
说完,聂云袖重重一合药箱。
“啪”的一声,像是在发泄不满。
谢姮低头系好衣带,也站了起来,看她愤怒的神情,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反问道:“告诉他,我的伤便能好起来么?”
聂云袖原本满心怒火,被她这一捏,登时像泄了气的河豚。
谢姮总是如此温柔,让她撒不起气来。
她揉了揉被谢姮捏过的脸,瘪瘪嘴,嘀咕道:“可你不说,他就不知道,他只顾着去陪江音宁去了。”
“江师姐体弱,他多照顾些,是应该的。”
聂云袖抓了抓脑袋,恨铁不成钢道:“那你呢?你好歹也是君上的未婚妻,他就不该照顾你么?”
“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
“你每次都这么说,你的伤到底多重,我还不知道么?”聂云袖咬咬牙,下定决心道:“如果你不想说,我去帮你和君上说!”
“云袖,你莫要任性。”谢姮正抚摸着墙角的剑架,闻言转身,警告地盯了她一眼。
谢姮明白聂云袖的生气。
但她现在心里还惦记着别的更要紧的事。
那夜江音宁动了封印,动静着实不小,连她都染上了魔气,那夜还没魔化的几个妖兽,想必也会受到影响,如果真的魔化了,必须早点斩草除根才是。
她还要再去禁地看一看,怕有什么疏漏。
聂云袖跺脚,柳眉倒竖,“我没任性!”
谢姮握紧剑柄,头也不回,“你去找涔之闹,届时又被处罚,我便不救你第二次了。”
话音一落,她猛地拔出了手中的剑。
聂云袖正要说些什么,只觉余光一闪。
一道冰冷的剑光,横贯她的眼底,剑锋冷光四溢,戾气翻涌。
是谢姮的剑!
她现在拔剑干什么?!
聂云袖眼皮子一跳,猛地上前,大惊道:“你疯了吗?才受伤,你就又要拔剑?”
谢姮握紧手里的剑柄,系好披风,转身朝外走。
“我去禁地,别跟上来。”
聂云袖急急忙忙往前追了几步,却被结界阻隔去路,又气急败坏地跺脚,对着她的背影嚷道:“这凶剑戾气太重,只会加深你的伤,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你个疯子!谢姮!还不快回来!”
待她骂完,谢姮的身形已消失在了原地。
-
谢姮御剑飞起,掠过藏云宗的上空。
临海之岸,巍峨的藏云宗耸立于极高的峰顶,灯火如昼,勾勒出一片白光,割裂了四周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雾。
谢姮御剑的时候晃了一下神。
疯子?
还真没骂错。
她就是个疯子。
她一向是只做自己认定的事,拼起来根本不要命,当初她的师尊道云仙尊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破格收她为徒。
在收她为徒之前,道云仙尊唯一的亲传弟子……只有谢涔之。
谢姮拜师的那日,道云仙尊对她说:“你是被涔之带回来的,身份和名字皆是他所赐,为师收你为徒,望你日后悉心辅佐涔之,与他共同斩妖除魔,镇守东陵十三城,安定三界。”
“至于儿女私情,自有天数,你当守道心,识大局,切勿贪嗔妄念。”
说白了,就是在警告谢姮。
师尊希望她做他的左膀右臂,而不是只顾着儿女情长,争风吃醋。
因为那时候,谢姮喜欢谢涔之。
喜欢得人尽皆知,干了不少疯事。
他身份尊贵,天生剑骨,灵根罕见,年纪轻轻便能让旁人心悦诚服。
他与人说话时,眼睑轻抬,眉梢一扬,骄傲肆意。
他总是穿着一袭干净的白衣,即便伫立刀山血海之中,也仍旧纤尘不染,冷如皎玉。
他便像她心中的云,洁白柔软,抓不住够不着,却是越看越好的,每一个方面都贴合了她最喜欢的地方,越是得不到,越是抓心挠肺。
于是谢姮便跟着谢涔之疯。
她追着他来到了藏云宗。
她为了拜师,独闯藏云宗镇魔塔。
她每日与他制造偶遇,四处打听他的喜好。
她为他准备了许多礼物,总是趁着他不注意,悄悄送到他的窗台前。
她见他独战邪魔,亦拔剑而上,杀得满身是血和泥,坐在一地血泊之中,傻乎乎地冲着他笑。
她想,大概是她与邪魔打架的样子太拼命了,少年一贯漠然,却罕见地撇过了头,继而向她递出一方绣着火纹的洁白绢帕。
“擦擦罢。”
少年垂下眼,半跪在她跟前,冰凉的指尖夹着那绢帕,显得手指修长白皙,干净得如他这个人。
后来她拿了他的手绢,便再也不还了,他也未曾再找她要回来,再多的话,二人都未主动去提。
但往后那些日子,谢姮仍旧那样拼命地跟在少年身后,那少年也终于不再排斥,时常放慢了脚步,安静地等着她追上来。
待她追上来,他再低声问她今日功课如何,与她并肩而行。
那时藏云宗漫山遍野都是璀璨灯火,蔓延地看不到尽头,照亮了少年清冷的侧颜,也在她的眼底,熠熠生光。
藏云宗的这一辈,按实力而言,最强的便是谢涔之,其实力甚至问鼎整个修仙界的东境,如今三界之中,上古神族一个接一个陨落,神族销声匿迹,所谓三界至尊之位,也当有谢涔之一席之地。
他是这样优秀,所以谢姮也想变得优秀。
做他的左膀右臂,做他最需要的人。
谢姮苏醒时,把从前的记忆忘得干干净净,对情爱尚且懵懂时,有人告诉谢姮:“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想陪着他,让他过得好,他喜不喜欢你不可强求,但你喜欢他,这便是你喜欢他的举动。”
所以,认定了谢涔之的谢姮,便认真地对师尊立下誓言:“弟子谨遵师命,定会拼尽全力辅佐涔之,为他效命。”
陪着他,让他过得好。
她愿意陪着他,长老们也乐见其成,在谢姮跨入上阶修士的门槛时,藏云宗前宗主给她和谢涔之定下婚约,谢涔之没有拒绝,只是如往常一样,低头说“是”。
谢姮想做一个合格的“未婚妻”,哪怕她和他之间的相处,仍旧是那样清淡而平常。
藏云宗千峰伫立,脚底的剑掠过黑暗的天空,禁地的结界映着月辉,灼亮如分散的繁星。
谢姮提剑进入结界,闯入漆黑的迷雾之中,很快就来到了封印之外。
“奇怪,这封印居然真的松动了。”
谢姮神情立即变得很凝重。
一百多年前,一魔头于至阴之地鬼都横空出世,自号鬼都王,控制阴灵大军,统率魔族,挑起一场杀戮。
魔潮席卷三界,无数正道修仙者的魂魄被控制,三界死伤无数。
前宗主联合天下几位仙尊神君之力击溃魔族大军,封印鬼都王,并将藏云宗全宗迁徙至封印之地,时刻镇守封印。
谢姮不惧魔气,她的职责,便是守护这个封印。
如果封印破除,鬼都王现世,天下必然大乱。
谢姮抬手,双指一并,手腕一转,掌心拉出一道红色的符纹,周围骤然刮起千倾风浪。
“哗啦——”
掌心蓦地往前一推,谢姮的长发被风掠起,衣袂猎猎作响。
猩红的符纹触碰到封印的刹那,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封印在这里的妖魔发出惨烈的嚎叫,刺痛耳膜,眼前的封印开始剧烈地震动。
周围魔气大盛,如同垂涎鲜嫩的猎物,朝谢姮疯狂聚集而去,一**如翻涌的巨浪,瞬间将她包裹其中。
“唔。”
谢姮五脏六腑翻搅着疼,她低哼一声,只觉得体内的灵力快要耗尽了。
双腿一软,她单膝跪地,唇角溢出了一丝血。
她的眼睛,还是盯着那封印。
耳边传来那熟悉的、癫狂的,阴恻恻的笑声——
“谢姮,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如此虚弱,再不努点力,我可要冲破这封印了。”
“等我出来,第一个杀的便是你,然后我再杀了谢涔之,用他的血肉喂养我的阴灵!”
“你若现在求饶,我还能饶你不死……”
谢姮耳膜胀痛,眼前一阵阵发黑,骨骼在魔气挤压下发出“咯咯”的声音,还在勉强对抗着封印。
谢涔之……
他说要杀了谢涔之。
谢姮咬牙,额角冷汗淋漓,“你、闭、嘴。”
有什么在心口冲来冲去,谢姮结印的手在狂颤,眼底翻腾着火意。
“啧,看来你很在意他呢,只可惜,他不在意你呢。”
那道阴森至极的嗓音蓦地开始大笑,笑得十分讽刺,“昨夜你拼死不让我吞噬那个女人,结果谢涔之转头就抱着她离开了,你谢姮可真是大公无私啊。不如你放我出来,我帮你杀了那个女人,让你和谢涔之之间再无阻碍,如何?”
他在一步步地,将她引导进万劫不复。
“谢姮,你若想独占谢涔之,便立刻毁了这封印。”
独占谢涔之……
谢姮通身冒着微弱的红光,她的眼神,逐渐在这冰冷嗓音的诱导下,变得空洞无神。
想独占涔之吗?
她想。
她简直是想疯了。
——“谢姮,你今日在此立誓,恪守职责,不可忤逆谢涔之分毫,勿要嗔痴贪恋。”
谢姮结印的手,缓缓往后缩,双眸紧闭,在即将撤回封印的刹那又骤然睁开,眼睛重新变得明亮灼目。
她不能。
这样是不对的。
谢姮调动最后一丝灵力,拼尽全力抬手,迅速捏了一道符文,掌心翻滚,身形化为一道迅疾如电的红光,呼啸而过,倏然破开肩头的魔气,刺破眼前的重重黑雾。
那黑雾如同被撕裂的布帛,无数声凄厉刺耳的惨叫声中,谢姮握紧佩剑,指尖迅速结印,双手印上那震动的封印。
红光大盛,魔气逐渐消散。
“谢姮!你愚蠢!”
“你给我等着!”
“谢姮!待我出来,定将你碎尸万段!”
那嗓音变得越来越癫狂,最终随着封印的加固而逐渐消失,直到树静风止,浓雾散去,四周出现显露出本来的样子。
谢姮强忍着体内的伤,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手背在唇上随意一抹,她喘息着,撑着剑,缓缓站了起来。
喘息良久,她望着那封印,冷冷开口。
“我喜欢他,所以我待他好,于喜欢之事上,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若不喜欢我,我也强求不来,这又与旁人何干?与江师姐、与你这只魔何干?”
今日她若杀了江音宁,只要他不爱她,便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江音宁。
“这些年你我朝夕相处,你当了解我的性子,便不该说出这些蠢话来。”
她拔出插在泥土里的剑,正要转身离去,眼神却突然一凝。
角落里的那一株天枢草,长势喜人,正随风摇曳。
昨夜江音宁闯入禁地,便是为了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