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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珍与英姐儿在巷中道别,各自带着丫鬟婆子归家。
亦珍敲开自家的门,汤伯一见是小姐回来了,悬了半下晌的心在才放了下来。
“小姐回来了。”
“嗯。”亦珍示意丫鬟招娣,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与汤伯,“这是在庙会上买的饴糖豆沙糕,给你和汤妈妈尝尝新鲜。”
汤伯忙双手接过油纸包,“多谢小姐!”
亦珍领着招娣进了垂花门,汤妈妈已经等在门后,见她安然归家,一边放下心来,一边又忍不住道:“才过了申正就回来了?怎么不与英姐儿多玩一会儿?”
亦珍笑起来,“我惦记母亲和汤妈妈啊。”
汤妈妈闻言,笑得合不拢嘴,“庙会可热闹?”
“热闹!”亦珍一路往母亲住的正屋去,一路大略说起自己的见闻,待到了曹氏屋里,由汤妈妈与招娣伺候着抹了把脸,又洗干净手,这才坐在了曹氏床前。
“夫人,这就开饭么?”
曹氏点点头,汤妈妈便拽了招娣出了正屋,往后头厨房去了。
曹氏望着女儿两颊因日晒儿生的红晕,支起身抖抖索索想取了夜壶箱上头的茶壶为女儿倒杯水。
亦珍忙按住了她的手,“娘亲,您躺着,我自己倒。”
曹氏幽幽叹息,“娘没用啊。这身体说垮就垮了,倒连累你……”
“娘!”当年举家南下那会儿,亦珍虽然年纪尚幼,可是路途上的辛苦颠簸,她不是没有印象的。一口白米粥,一个水泊蛋,一点子肉糜蒸菜末,都是最先喂到她嘴里,待她不要吃了,母亲才吃的。路上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正午太阳晒得能烤出一身的油来,母亲和汤妈妈就一路拿蒲扇给她遮阳扇凉。两人热得一头一脸的汗,也没有教她热着过……
亦珍不想母亲自责伤怀,遂讲起在庙会上的见闻来。
“……有草编的鸟雀,一个个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和英姐儿还见着个草台班子,在下头看了半出草台戏……”
亦珍起身,站在母亲床前,捏着嗓子,荒腔走板地学那唱戏的,一歇歇扮做丫鬟,一歇歇又扮成小姐,转眼又憋粗了喉咙,假做老爷,虽则神形皆无,仍教曹氏看了笑出了眼泪,“好了好了,快别学了,当心憋坏了嗓子。”
曹氏拍了拍自己的床沿,亦珍便停下来,坐过去,“母亲,你快点好起来,等下次我们一道去逛庙会。”
曹氏握住了女儿的手,“娘知道你这是哄我开心,可是这唱戏的,乃是最低等的行当,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寻常人家宁可教儿女卖身为奴,也不教他进梨园做戏子……你在家里学给我听,哄着我开心一场,也就罢了,出去以后,万万不可如此,知道了么?”
亦珍知道曹氏这是为自己好,遂轻声应了,“女儿知道了,娘您放心。”
待用罢晚饭,亦珍又在母亲跟前陪着说了会儿话,见曹氏略有倦色,便向母亲告辞出来,回到自己房间,已是掌灯时分。
招娣伺候亦珍洗漱,亦珍上了床,放下细纱蚊帐,枕着藤枕却如何也睡不着,便低声问睡在外头窄榻上的招娣,“招娣,你睡着了么?”
“没……”招娣惜字如金。
“我睡不着,咱们说会儿话罢。”亦珍侧身,面朝外间,望着从支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
外间静默片刻,招娣才低声问:“小姐想说什么?”
亦珍想起晚饭前母亲说的话来,“招娣……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招娣比亦珍还小一岁,人长得黑黑瘦瘦的,不大爱说话,也不算机灵,但胜在老实肯干,吩咐下去的事,必定做得妥妥的。
招娣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婢子家里,还有阿爷阿娘,父亲母亲,姐姐和妹妹。”
“一定很想他们罢?”
招娣在外间,轻轻一笑,“有什么想不想的。”
她娘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来娣。因是第一个闺女,总算还宝贝着。等到生了她又是个女儿,她爹虽然不说什么,家里的阿娘却见天嘀嘀咕咕,整天指桑骂槐的。等怀了第三胎,全家人都指望能是个儿子,谁知到最后还是不带把儿的。
阿娘已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直接摔门而出,在自家门前拍腿嚎啕,哭诉娶了个不会生儿子,只会生赔钱货的儿媳妇。阿爷和爹爹齐齐在院子里,埋头抽烟。
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姐姐来娣已经大了,能给家里干农活,又到了说亲的年纪,妹妹带娣还小,什么也不懂,只得她,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年纪,人生得不好看,嘴巴又不甜,显得十分多余。阿娘稍不如意,就对她又打又骂,娘亲自顾不暇,根本不关心她。
后来阿娘张罗着,想给爹爹纳妾,不为别的,就为给老许家开枝散叶。可是家里到底还是穷啊,稍微齐整点的人家,也不愿把女儿给他家做妾。正好村里来了人牙子,阿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以二两银子卖给了牙婆子。
当阿娘怀揣二两银子,把她留给人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时,她和那个家,大抵就彻底没有关系了罢?
亦珍听了招娣不痛不痒的回话,却从中咂出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来。再一想自己,家中环境总算还宽绰,母亲慈爱,下人忠心。素日里母亲连对她高声都不舍得,除了在厨里忙碌,余下的时间,多数都用在她的身上。教她识字,教她绣花,陪她玩抓子儿……虽然只是后宅的小小一方天地,但母亲尽了她的全力,使她平安享乐。
相比起卖身为婢的招娣来,她幸运不知凡几。
然则亦珍并不以此为喜,她想得更深更远。
倘使母亲一病不起,甚而……这个家就散了,她一个孤女,家中两个老仆,有一处两进的宅院,一些积蓄,无异于外人眼中的一块肥肉。若不想教人强取豪夺了去,能走的,无非一条路而已。
可是,那是最坏最坏的打算。
亦珍想叫母亲好好儿地休息,将垮下去的身子,将养回来。她想让母亲心无所虑,人无所忧,安心地由她照顾侍奉,颐养天年。
可是这话,亦珍知道,她如今说出来,只会徒惹母亲忧心罢了。
她又想起英姐儿来。
看似活泼开朗直率的英姐儿,原来深心里,始终是怨的。怨父亲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女,在京城里风光快活,却留得顾娘子一人,带着女儿在老家,苦苦支撑。所以要在佛前许愿,将来将绣坊风风光光开到京城里去,让抛弃她的人看看,没有他,她们一样过得很好。
若顾娘子不是个能干的,被那孙秀才这样折辱,又被娘家继母鄙薄,恐怕当年就要带了幼女投河,如今坟上青草都不知长了几尺高了。
说不定孙秀才心里,原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偏偏顾娘子是个好强的。
孙秀才攀附权贵,负心薄幸,该遭世人唾骂的是孙秀才,凭什么要她顾娘子一根绳子吊死,全了所谓名声?徒叫亲者痛仇者快而已。
所以咬着牙也要活下来。不但活下来,且要活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亦珍轻轻翻个身,合上眼睛。
她没有英姐儿那般的壮志,她所求的,只是母亲身体康健。她会为了这个愿望,努力撑起这个家里,再苦,再累,也不怕。
一夜无话。
次日亦珍早早起了,见外头天色晴明,便做了酸梅汤晾着。
陪母亲吃过早饭后,亦珍带了招娣,同汤伯一道,照旧到谷阳桥头支茶摊卖酸梅汤。
亦珍今日细细观察,来往商旅,下了课的书生,总角黄髫的小儿,买菜经过的大婶子、小娘子,各爱吃些什么茶果,一一用细细的黛石记在她那本仿薛涛笺的纸簿子上:
行商小贩爱吃盐津桃脯,苔条花生等咸口的;安闲的书生们有爱吃甘草话梅的,有爱吃拷扁橄榄的,偏好比较广泛;黄髫小儿则多喜食姜汁酥糖,水晶杏脯这类甜酸口的;大婶子小娘子们更多的是喜欢实惠的,吃不完可以拿绢子或者油纸一包带回去的瓜子酥豆。
如是三日后,亦珍趁落雨,不必出门去支茶摊,便在母亲曹氏跟前,先说了会儿话,这才提起自己打算学做点心的事来。
“女儿看那些个行商脚夫,一路过来,既渴又饿,有些实在渴乏,便在茶摊前停一停,吃一碗茶,接着上路。倘使家里的茶摊上,再多几色糕点,他们岂不是免去了再去他处买吃食的功夫,可以多歇一歇?”
曹氏一边欣慰,一边伤感。
欣慰的是女儿能想得如此仔细周到,伤感的是她小小年纪,却已要为家计烦恼。
“珍儿的主意自是好的。只不过你也晓得,这天气炎热,糕点须得当日卖,当日做,每天起早贪黑,十分辛苦。”她自己的身体垮下来,与这不无关系,“娘不想让你也吃这个苦。”
亦珍伏在母亲身边,“女儿不怕苦。”
我不怕苦,我只怕失去你,母亲。
曹氏摸一摸她柔软的额发,“既然你意已决,娘也不拦着你。只是这学做糕点,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你若是真心要学,茶摊的事,便分一半予招娣罢。我看招娣是个老实能干的,话又少。让她跟着去摆茶摊,想是再妥当不过。”
“母亲,那我……”
曹氏轻轻压住亦珍的手,“听娘把话说完。你不放心茶摊,便隔几日过去看一看。如此又不耽误茶摊生意,也不妨碍你跟着娘学做糕点,你说可好?”
亦珍一想,母亲曹氏竟是安排得滴水不漏,遂乖巧地点头,“女儿听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