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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好自为之
天宁客栈赚的大发,既收了陆景明先前给的包客栈的钱,如今他们一行人从客栈搬走了,钱又不退,客栈还照旧开门做生意,一来一去的,两趟钱。
陆景明思来想去,有些便宜,还是要占的,是以叫人去香料铺子下请帖,请了林月泉到天宁客栈来吃饭。
这客栈的掌柜热情的不得了,见是陆景明来摆席面,十分自觉的将最敞亮的一间雅间腾出来,又瞧着安排了一桌子上好的菜色,连一应的糕点茶水,都挑的是最好的。
林月泉姗姗来迟,比约定的时辰晚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他进门时,陆景明仍旧是面含笑容的,竟丝毫不恼。
他提了步,走的也慢,目光始终落在陆景明身上:“你何时晓得我在杭州的?”
陆景明捏着茶杯的手一顿:“早知道了。”
林月泉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那今日才请我吃饭?”
“人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办,不像小时候,总能一处,我虽知你在杭州,却未见得就一定要芋泥见上一面。”
陆景明搞搞挑眉,看着他落座,想了想:“你现在是大忙人,跟我吃这一顿饭,尚且要我等上这半天,想是我打扰你办正事儿了吧?”
林月泉的笑意略一凝:“周家老铺的事情,是林姑娘告诉你的吗?”
陆景明径直摇头:“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
他也不答,就直愣愣的盯着林月泉打量:“那是周家的祖产老铺,你是怎么盘下来的?”
“这周家勉力维持而已,银子给的足够了,自然就盘下来了。”林月泉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商人嘛,为的不就是一个利字。我给了他三万两银子,盘一间那样的小铺,还不能够?”
“咱们两个如今说话,也这样了。”
陆景明低叹一声,似乎无奈更多,也含着些许惋惜。
他收回目光来,轻轻摇着头:“这半年以来,我偶尔回想起,都觉得恍若隔世。这人,果然是会变的。以前我总是不信,总想着,年少时最美好的模样,一辈子都该是那样的,不论在外人面前如何——”
他把尾音拉长一些:“这些年我独身一人在外打拼经营,其实也明白,很多事,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不是我想变,是造化弄人,逼着我,不得不变,可少时旧友面前,初心不改,这是我能做到的。”
林月泉面色倏尔变了:“是,你做到了。”
所以当初他给陆景明去信,陆景明都没有多问什么,就帮他打探温桃蹊的事情,这是对他的信任,更是对他们少时友情的看重。
但是他却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林月泉了。
这件事情上,是他对不住陆景明,也利用了陆景明。
林月泉曾安慰自己,人都会变,他变了,陆景明又何尝没变。
可是扪心自问——
林月泉抿唇:“但我不是你。”
他抬眼看去:“你总说,这些年,你孤身在外,但是你要知道,你的身上,总流着陆家的血,杭州陆家,与你陆景明,是分不开的,哪怕你父兄对你淡淡,在外人眼里,也不敢不看在陆家面上,对你多些敬意。”
他一面说,一面嗤笑出声来:“这胡家,不也是一样的吗?你走到哪儿,都改变不了,你出生富贵人家,是富贵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和我,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所有,哪怕是曾经的朋友?”
“背叛?”林月泉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抑制不住眼底的笑意,放声笑出来。
陆景明蹙拢眉心盯着他,看了很久:“你笑什么?”
“上下嘴皮一碰,这话说的多轻松啊。”
林月泉把手上茶杯重重放下去:“陆景明,二十二年来,你失去过什么?付出过什么?为了活着,为了活的更好,努力过什么呢?你没有——”
他面色阴郁:“你所谓的那些苦,在我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那不过是你陆二公子使性子,与家中闹翻,执意离开陆家,自作自受遭的罪而已,没人逼你,从没有人逼着你,离开扬州,只身经营。
陆景明,你不是我,你不懂我,你也从来没有试图明白我。
朋友?背叛?
今时今日,你凭什么说,我背叛了我们少时友谊?”
眼前的人是陌生的。
陆景明从没听过这些话,更不要说,从林月泉嘴里说出来。
林月泉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与林月泉结识的那年,他真的不是这样的。
那个明亮的少年,不见了。
陆景明捏了捏手心:“是我从没真正明白你,还是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所隐瞒,从未坦诚以待呢?”
他深吸口气:“我自问不是什么君子,可与朋友交,也从来坦荡,无论是从前的你,还是现在的温泽川。但是你呢?”
陆景明寒声质问他:“你说你三万两银盘下了周家老铺,可你我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你说这话,自己信吗?何为祖产,何为老铺,还有周家老匾——
我大表哥和周家人交情匪浅,我知道些什么,你要我一一说给你听吗?
还有温家的事。
当日你写信给我,我没有半分怀疑,为你鞍前马后,替你打听小姑娘的事,可事后我慢慢发现,你居心叵测,还险些陷我与不义之地。
你明知我与泽川情同手足,却利用我,窥探他的亲生妹妹。
林月泉,究竟是我不懂你,还是你这个人,本就不值得人交心呢?”
林月泉呼吸一窒。
陆景明说的这是真心话,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
“你今天找我,到底为什么?”林月泉看着一桌子的糕点,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说了这么多的话,你大概不是找我出来叙旧的,有什么话,直说吧。咱们两个认识至今,快十年了,且不论真心不真心的吧,总不至于,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一句了吧?”
是他嘴里没真话,还是林月泉嘴里没一个字是真的?
还真是会倒打一耙。
不过他既然要选择直截了当,那他当然也不必藏着掖着装客气。
“你找上胡家,想干什么?”
林月泉一拧眉:“怎么?你姨父,没跟你说清楚?”
“说是说清楚了,不过嘛,想想周家的事情,我觉得,你恐怕是别有用心。”陆景明掀了眼皮看过去,横竖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就算是撕破了脸了,往后再没有什么儿时情谊。
更何况,林月泉当着谢喻白的面,亲口承认过,看上了桃儿,非桃儿不可。
那从今以后,他和林月泉,注定只能是仇敌,不能是朋友。
再加上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对林月泉的怀疑,一日重过一日。
陆景明点了点面前桌案:“我不知道你对周家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所以想见见你,想告诉你,你的手段,你的城府,离胡家,远一些。”
林月泉嗤了声:“我若不呢?”
“那你大可试上一试。”
陆景明一撇嘴:“你也知道,我和家里关系不好,但我母亲最疼我,我也最孝顺我母亲,是以对姨母一家,自然高看一眼。你的手段高低,我或许不知底,可我的心思,你也未必就全然看清过,你想动胡家,不妨,咱们两个,就试试看?”
林月泉不怕得罪人。
走上这条路,要得罪的人,就有很多。
只是陆景明和胡家嘛,眼下不好得罪透的。
他和陆景明撕破脸,是早晚的事,他拦不住,也没想阻挡过。
但要说叫陆景明完全提防他……眼下多事之秋,他还是不要凑上去比较好。
林月泉反手摸了摸鼻尖:“你是个心狠的人,我是晓得的。周家的事,的确另有内情,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胡家想的那样。”
他伸手捏了块儿糕,往嘴里送:“我知道,你们大抵以为,我威胁了周老爷,或是用了别的什么手段,才逼着周家人,不得不把祖产老铺,盘给我,可其实不然——
我先人与周家祖上有交情,我爹娘还在世时,便与我说起过,所以我才会找上周家,也并不是巧取豪夺,抢来的那铺子,你大可去问周老爷就是。
至于胡家的生意,你不妨叫你姨父仔细算算清楚,看看我的让利,他能占多大便宜,就该晓得,我是不是有害人之心。”
他言辞恳切,倒不像是扯谎。
可是林家先人和周家祖上有交情?
远在福建的林家人,又是怎么和身处杭州的周家,扯上关系的?
“你先人?”
“先祖辞世已久,你总不会也怀疑吧?难道我还用我先人名义来扯谎?”林月泉面色难看三分,“我还没有龌龊卑鄙到这个地步吧?”
他卑鄙不卑鄙,他心里清楚。
陆景明也不会为他三言两语就感动或改了主意。
只是周家这件事,也许他半真半假的,说的未必全是谎话罢了。
那胡家的生意嘛……
“你知道我父兄对你成见颇深,而我姨父和我父亲关系不错,所以你想和我姨父谈生意,这怕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林月泉说了句我知道:“所以这不是把利多让了一分吗?我生意摊子才铺开,要造势,要名声,扬州胡家,是最好的帮衬,不然我凭什么多让一分的利呢?”
那就是诚心要和胡家谈成这笔生意了。
陆景明犹豫须臾:“这笔生意如果谈不成,我姨父倘或不点头,你又打算用什么手段,对付胡家呢?”
他目不转睛,又转着手上的茶杯:“你先人与周家有交情,总不见得,与胡家,也有交情吧?不过说起这交情,你林月泉自与我相识,便自称孤苦,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今日看来,原也并非如此吧?”
林月泉话一凝,全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当然没那么孤苦。
数年前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接近陆景明,扯出来的谎言,而且,那时的他,尚且年幼,根基不稳,往杭州时,也是初来乍到,他需要有人护着他,他才好暗中行事。
而那时的陆景明,正直,明朗,最是少年人鲜衣怒马的年纪,他便是最好的保护。
林月泉思绪略飘远一些时,就忙自己拢住了。
他一直觉得对陆景明有愧,可他也知道,他不能一辈子都这样。
不然真到了和陆景明翻脸时,万一他手软些,心软些……
复仇的路,哪有那么好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你说得对,的确并非如此。”
林月泉正了神色:“我祖上原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只是到我爹娘时,的确年纪轻轻,就惨遭不测,当年那些话,虽有些是假的,却不全然是假的,至少我确实从五岁起,就再没见过我的父母,一直都是一个人。至于别的……”
他低下头,到底没有敢面对陆景明的审视:“人到这世上走一遭,原就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有的人生来一身坦荡,可有的人,却不得不一辈子负重前行。我是骗了你,骗了所有人,可我要活着。
子楚——陆子楚,咱们总算相交一场,到今日,话说明白了,我是什么人,你看清楚了,从今往后,便是一码归一码。只要你不挡着我的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年少时的扶持之谊。”
他不挡着林月泉的路?
可林月泉,又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陆景明敏锐的捕捉到一丝异样。
活着。
从进门,到眼下,林月泉不止一次的提起,他要活着。
有什么人,不叫他活吗?
这些年来,陆景明自诩精明,今日才发现,数年前的他,活脱就是个傻子。
他从不了解林月泉,也从没真正认识林月泉,却愿意为林月泉肝脑涂地,为了林月泉,同家中父兄彻底翻了脸。
真是可笑。
这顿饭,是没有必要吃了,他也吃不下去。
陆景明站起身来,又深看了林月泉一眼:“岁月漫长,你好自为之吧。”
林月泉拢眉看着他往门口方向去,在他要出门时,把心一横:“温三姑娘——”
陆景明身形果然顿住,猛地回头看,眼底闪过阴鸷。
林月泉才缓缓起身:“你都知道了吧?”